走廊的尽头是两扇门,门口站着两名白衣仙侍。
玉如心觉得有些眼熟,好像那日在西花亭里捧过点心——元熵身边的人模样都是大方端和,标致得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朗怀瑾站到了玉如心的侧后面,一个眼神递过去,两人双手握上门柄,用力一拉,暖暖的亮光便迎面照来。
跟着过来的还有一大片目光。
四十二位主神官,皆是身披七纹太极官徽,各自独当一面,享三界香火供奉。
这时全都转着脖子往门口看,各式各样的目光投射在玉如心的身上,最后都成了审视。
这些人估计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一个仙侍怎么就一夜翻身,要跟他们平起平坐了。
玉如心笑了一下,又把这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强行凝固在脸上,然后朝着殿内,迈出了步子。
地上铺着织锦的毯子,踩在上面一直软倒足心里面,疲惫之感忽然脱缰而出,搞得玉如心差点没绷住直接来个亲吻毯面。
他定了定神,继续往里走。
路过秦烈时,又感受到了那种炙烤的感觉。
秦烈是唯一一个方才没扭脸看他的人,坐在雕花官椅中,不屑一顾地虚眯着眼睛,右手边立着一把长柄战刀。
玉如心自然没空理这个不相干的人,他这会全部的精神头都给了主位上的几个人。
离恨天的大殿是半露天的,除去座下的四十二位大神官,丹墀以上全部裸露在云雾蓝天之下。
正中间的神坛上,巨大乔木笔直擎天,就是三大神木中的轮回青桐。
青绿光滑的皮包裹着笔直树干,在中腰位置一分为三,各自光溜溜地向上延展,再没半根树枝,直到树冠位置才生出茂密的枝叶,遥遥望去宛如三把巨伞。
在伞盖之内,无数白发垂直而下,丝丝缕缕,缥缈无形。
元熵就坐在三处枝杈中间的位置,臂弯间抱着一杆拂尘,被漫天的白发包围着,像个提线木偶,脸上没有任何神情。
那些白发纠缠着元熵,又剑拔弩张地向玉如心对抗,似乎再接近一步,必要绞上他的脖颈血溅七尺。
“阿玉!阿玉!”朗怀瑾低声唤了几声。
玉如心懵然回神,胸中跳成乱鼓,再摸额头,全是冷汗。
“怎么了?”
朗怀瑾往前方递了个眼色,“你要站到神坛上,不是这里。”
“哦。”玉如心心有余悸地转回头。
方才的白发木偶不翼而飞,元熵一如往日那般慈眉善目,银发好好地绾在青玉冠子里,眼角眉梢噙满了笑意。
玉如心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甩了甩头,继续往前走,直到站上神坛最中心,都没再生出那种恐怖感觉。
他喘了口气,两边望望。
太贞穿了一身华服,坐在神坛左边的位置,身后站着的是岑露袈。
眼风交汇处,两人齐齐向他微笑颔首。
玉如心一见到太贞,顿时愧得无地自容。
他没能把泣露带出来,终是对她不住。
太贞的神情很平和,既没有期待也没有失望,像是事先知道了结果,再次递了个肯定的眼神过去。
玉如心颔首,侧目转向了神坛右侧。
重虞靠坐在椅子里,两条长腿自然伸直交叠,靴子尖微微翘着,跟在家时一模一样。
满殿人心暗涌,就他一个漫不经心。
看见玉如心那副狼狈相,嘴边还翘起一抹戏谑的笑。
玉如心狠狠咽了口唾沫,深吸了口气,打开表文开始宣读。
来的时候朗怀瑾已经跟他讲了不少礼节流程,外加他平日也没少北白照熙熏陶,重虞表文也写得清楚明白,字迹更是没得说……
可玉如心心里没底,他怕极了重虞会在表文里做什么他看不出来的文章,写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内容来。
比如泣露,和泣露的亲爹。
他嘴上读一行,眼睛往下扫三行,心里忐忑口里拌蒜,洋洋千字,被他念得那叫一个坑坑洼洼。
台下传出低低切切的笑声。
玉如心窘迫到了极致,索性停下借着擦汗的档口,一口气往下看了十五六行。
不知谁喊了一声,“是遇到了不认识的字不成?”
低笑登时成了哄堂大笑。
重虞突然提起一条手臂,下面瞬间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全都盯在那只手上,似乎下一秒就要打出凌厉掌风,掀了这恢弘殿宇一般。
那手在半空顿了一顿,然后轻飘飘地落在椅子扶手上,撑着重虞的额角,表情轻松写意。
殿内气氛从紧绷到压抑,中间跌宕过无数个一触即发。
玉如心今日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一举一动皆是凝视。
他跟重虞都是一样的存在。
随随便便动一下,就不知道要牵动多少人的心思。
元熵露出一个微笑,“阿玉,不必紧张,就如你平日说话那般就好。”
重虞噗一声咳了出来,越咳越密,直到直不起腰。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只有玉如心知道,这狗东西是笑呛了。
按他平日说话……他平日说话向来不过脑子,比念坏一篇表文不知要炸裂多少。
玉如心恨恨地看向重虞,瞪了一会,自己也想笑了。
别管怎么说,总算是把案情陈述完了。
花墟山一役,是欧阳错勾结恪丹门,妄图找出遗失多年的宝物朱雀眼才发动的。孔石亭谋害朱云禾,冒领神官荫封,是天厨星君玩忽职守。至于之前在琉璃会上投毒,纯是因为被玉如心撞破了与同伙之间的接头,想要灭口了事。
表文全篇没提泣露,也没提琉璃书。
全程由欧阳错、孔石亭和天厨星君扛雷。
玉如心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有种大石落地的踏实感。
亏着有重虞,一篇文章把事情全都串联起来,玉如心的脑子也总算清醒,混蛋东西关键时刻还真不掉链子。
元熵听完,微笑颔首,然后把目光抛向众人,“阿玉不畏强权暴戾,只身深入虎穴,以一己之力对抗邪魔外道,花墟山数十万生灵免遭涂炭,此举功德无量,乃是年轻一辈的表率。”
话音一落,台下一片窸窸窣窣的衣角摩擦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恭恭敬敬施礼答话。
“是。”
玉如心没敢回头看,可也猜得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硬着头皮对元熵行了个礼,“仙尊大人谬赞了……”然后就卡了壳。
他该如何自称?
此时再说奴婢二字似乎不登台面,可也不能跟在乘泠风那般我来我去,那可真是把北溟没规矩这点事扬巴得天下皆知了。
朗怀瑾在后面小声提了个醒,“臣。”
玉如心这才如梦方醒,“臣愧不敢当。”
“阿玉不必过谦。”
元熵站了起来,缓缓迈下台阶,向玉如心走来。
在场除了太贞跟重虞,那些刚刚把屁股放上椅子的神官们,又全都站了起来。
元熵走到玉如心跟前,把声音收到一个仿佛跟玉如心说私下话,可好像在场人也能听得见的微妙音量上,语气平和之中透出坚定。
“阿玉,你能把欧阳错抓回来,既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又拯救苍生于水火,果真是我看好的人,我真的很高兴。”
这个距离玉如心能清楚地看见元熵的表情,连眼角的笑纹都一览无余,他半点不怀疑元熵所说的话,这老头是真的高兴,高兴之余还透着一丝兴奋,那种看见自家禾苗长成参天大树,期待被狠狠满足的兴奋。
他不理解,甚至迷惑。
两人之间明明隔山隔海,毫无关联,圣堂几万年,立下奇功者多如过江之鲫,元熵应该早就看得极淡,没什么能让这人心生波澜。
这会子一口一个苍生,两口一个拯救,全是大仁大义大道理的硬词儿,砸得玉如心双只手都不知该放哪里好。
他压低声音,小得只有他跟元熵能听见,“仙尊大人,我在去花墟山之前根本不知道那是欧阳错的老巢,是……误打误撞上的,所以您千万不要再这样夸我了。”
元熵侧目,眼中含笑。
“我脑子慢,”玉如心叠起表文,双手捧到元熵面前,“兜兜转转了好久才理清整件案情的脉络关窍,真的不堪大用。”
重虞眼中闪过复杂,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玉如心耳边热了一下,“所以这件事,真的不能……”
元熵大手按了过来,搭上肩膀时,玉如心明显怔了一下。
好浑厚有力的一只手,含而不露,威慑内敛,跟重虞完全不一样。
“无妨,”元熵说,“你初出茅庐,自然是需要有人指引,三界之中办案缉凶无人抵得过重虞,他把你带得很好,我很满意。”
短短一句,玉如心如芒在背。
他直面元熵,震惊裹着不解夺眶而出,“仙尊大人,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什么叫……重虞把他带得很好。
元熵笑而不语,转向站在青桐下的一个男青年,伸出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无明,宣旨吧。”
玉如心进殿的时候就看见那个人了,眉宇之中自带三分疏离,两个嘴角绷得死紧,跟之前萧老星君的热络豪迈截然相反。
原先玉如心不信世上有明明长得好看却让人喜欢不起来的人,比如重虞,那么恶劣的脾性,他也一次次看在那张脸的份上生不起真气来。
现在他深信不疑。
赵无明从始至终都没有表情,垂着眼皮,双手捧着法旨,把脊背拔成了篁竹。
听见元熵的呼唤,仿佛沉睡千年的石像听见什么传讯密语一般,倏地浮出生机,把卷轴举到与胸平齐,一直走到玉如心的对面,都没任何眼神波动,四方步迈得旁若无人。
天巫星君这个官职属于权重位不高那一挂的,握着整个圣堂从大到小上万名神官的跟脚履历,每十年一次的功德考绩也是由天巫司主持,谁也不会开罪这个人给自己找霉头。
玉如心之前从未见过赵无明,第一印象就是这人绝对难说话,神官们之前嘻嘻哈哈得过且过的日子算是一去不复返了。
赵无明迎面走来,在与元熵交汇时停下了脚步,因为手里捧着东西,只微微欠身施礼。
元熵颔首回应。
接着这人就直越过玉如心,走到了丹墀的边缘。
玉如心本想着行个注目礼什么的,结果被淡了一鼻子的灰,顿时让他不爽到了极点。
搞什么鬼,老子官职比你大!
同样不爽的还有座下的四十二位大神官,他们能抱着欣赏小丑的心态旁观玉如心的难堪,却忍受不了实实在在的不敬。
一个三纹的天巫,对着满殿的七纹主位神官,那眼神跟瞥见土豆子没任何区别。
玉如心扭回头,看见秦烈上身前倾,整个人陷在阴沉之中。
旁边坐着那位他认识,天府星君练容川,圣堂的钱袋子,永远笑得暧昧不清。
中山狼和笑面虎中间隔着一张小几,两人的胳膊都打在上面,肘尖几乎要顶到一起去。
没人知道那法旨上写了什么东西。
玉如心瞪大眼睛,紧紧盯着赵无明手中的卷轴,心跳如雷。
如果上面写的是他要在昆仑供职,该要怎样收场?
可恨,怎么才转过来这个弯。
箭已上弦,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仙尊大人……”玉如心转向元熵,刚要恳求,余光中就飘过一道墨色身影。
再回神时,重虞已经站在了赵无明的对面,脊背抵着满殿神官的灼热目光,刷地一把,扯下了那道白玉卷轴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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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一朝飞升天下知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