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心猛地甩头,座下四十二张脸,无一不是惊愕到失语。
包括他自己都吓得不轻,敢当着大庭广众手掀天下共主的法旨,三界怕找不出第二个,重虞这做派无异于拿鞋底子摩擦元熵的脸,
玉如心顾不上看元熵什么反应,直接把手按在腕上,白眸直接锁住秦烈的战刀。上天阶时他把归尘隐在袖子里,下面人若要群起攻之,归尘就出鞘奇袭,别管三七二十一,先放到一片再说。
重虞拿过卷轴,慢悠悠地转过身,一下一下在掌心里拍着,淡然目光擦着众人的头皮扫来扫去。
太贞也站了过来,黛色峨眉如雨中远山,浑然天成的威严。
众人的反应瞬间定格,顿了半晌,一个个屁股又回到了椅子上,脸上的惊讶转成了看戏。
这就是圣堂神官多年来的默契——北溟微妙,冥尊难惹,若没出头之鸟,隔岸观火就好。
只有秦烈好死不死地伸了一脚,长刀啪地一声躺在了地上。
玉如心眼刀飞去。
他在山下就想揍这个秦烈了,横竖看着不顺眼。
练容川微微后仰,深深吸了口气,“老秦你……赶紧捡起来。”
“你紧张个什么?”秦烈弯腰扶刀,“我不小心碰到了而已,怎么没把你吓死。”
这一句像是个台阶,气氛瞬间松弛下去,甚至还有人拿秦烈开起了玩笑,“这老秦打娘胎出来就这样子,走到哪都桄榔乱响,你飞升之前是打铁的吧!”
“去你的!”
场下嘻嘻哈哈一片,玉如心瞄了眼秦烈,“怂炮一个。”
重虞更是桥都没去秦烈,把卷轴往胳膊底下一夹,朝元熵偏了下头,一脸的皮笑肉不笑。
“不对吧?”
玉如心这口气又提了起来,就算神官们没发难,真正丢面子的到底是元熵。
他扭过紧张到发僵的脖颈,这位天下共主周身不见愠气,两片薄唇似笑非笑,噙着一丝转瞬即逝的狡诈。
玉如心甩甩头,一定是他感觉出了错,不该用这样的字眼形容元熵。
“如何不对?”
重虞伸出个指头,口气客观陈述,不带半点感**彩,“你做事不按套路来,从小就爱玩赖。”
玉如心险些原地呛死,打死他都没法把玩赖和元熵这两个词儿联系到一处。
重虞这样下元熵的脸面,真的不要紧吗?
元熵声调上扬,伸手指向玉如心,“阿玉是我的人,失散多年又立下奇功,我怎样封赏都不为过。”
“你的人?”重虞眼风如刀。
玉如心顿时成了众矢之的,场下人纷纷黑了脸,恨不得搬出一万面照妖镜,晃出玉如心的万年魅魔真身。
一个阆仙苑的奴婢,摇身一变成了七纹神官,冥尊大人劝解天下共主悬崖勒马,实乃大义之举。
只有玉如心知道重虞真正愤怒的点,而且这家伙快炸了。
风向再次变化,人群里浮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唯有练容川笑得老谋深算,双手撑上椅子扶手,随时准备脚底抹油。
太贞直接接过,对着下面一摆衣袖,“礼已成,各位神官都回府吧。”
四十二名神官如释重负,没人在意礼成不礼成,更没人敢看两大尊者撕头发,齐齐起身施礼,鱼贯往外走。
赵无明始终站在原地,脸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可也绝称不上好看,见众人都往外走,把目光投向了元熵。
元熵颔首,“你先回去。”
赵无明对元熵还过礼,提起袍摆,徐徐下了台阶,走在一众神官的最后面。
玉如心盯着赵无明的背影,这人眼睛怕是有病,重虞和太贞都站在这里,他愣是视而不见,连屁都没放一个。
圣堂从未有过这样冷淡狷狂的人。
一众神官走得又轻又快,四十多人齐动,殿内只有轻微的衣角摩擦声,所有人都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秦烈走在最前面,刚推开大门,迎面就进来一个人。
欧阳珑木穿着竹青色的官服,乌纱压在眉山,睁着一双翠绿色的眸子跟四十多张脸面面相觑。
要不是玉如心事先知道,差点就认成了欧阳错。
冥尊大人还真是格调清奇,服侍过他的,全都往一个地方塞。
他狠狠剜过去一眼,重虞笑了一下,泼皮似的坐回椅子里,一条腿架上桌面,眼光扫过欧阳珑木怀抱的树杈子,“哟,老农也要来凑热闹。”
老农?
玉如心脑浆一凝。
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让了条路出来,欧阳珑木正了正树杈子,迈着四方步走了过来,拾阶而上,停在了神坛的中心位置。
然后清了清嗓子,好整以暇地拿唱笏腔说了一句。
“天尊大人口谕。”
刚刚要走的四十多人闻言,又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哗啦一下跪了一地。
元熵和太贞全都回到座位上,重虞慢悠悠地拿下腿,调成了端正坐姿。
玉如心隔空跟赵无明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单膝跪了下去。
欧阳珑木又清了清嗓,压低声音,垂下眉眼,慵慵懒懒地来了一句,“落花台农忙,就不过去了……”
玉如心脑子里立刻跳出几个字——什么玩意!
传口谕有必要连神态声音都模仿出来的吗?
他从未见过沉溦,但从元熵的怔愣太贞的无奈和重虞嘴边那抹戏谑的笑,就知道模仿效果拉到头了。
原来沉溦说话是这么个强调,丧眉搭眼,介于死与活之间,看不出有个叱咤风云的爹。
“欧阳错死了就死了吧,反正也天天不着家,老三送来的人不错,以后不要再送了,”欧阳珑木喘了口气,继续说,“你们争来争去的那个什么阿玉,落花台本不缺人手,师妹若是喜欢领回来也可,你们俩谁也别跟着争。”
玉如心彻底无语。
欧阳珑木说完,舒了口气宣告作法结束,切回自己的声音,对上面三位施了个礼,“传完了,落花台忙得很,天尊大人催微臣赶紧回去种麦子,先告退了。”然后抱上树杈子就往外走。
其他人也跟着出去,大殿静得落针可闻,玉如心跪在地上,脑子一阵阵地反应不过来。
重虞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指着门口方向,眼泪止不住地流,“这小子在北溟待了一万多年,我都没发现他还有这才艺。”
太贞扶额,“少来,我不信你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重虞摊手,转向玉如心,“不信你问我家小玉。”
玉如心脸黑成了锅底,心底抽了重虞一百多棍,“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反正我不知道。”
“好了,”元熵截过话,脸色阴沉地看向重虞,“三弟,你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玉如心立马甩过头,跟重虞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那双眼睛冲他弯了一下,笑意洋溢而来。
“你还傻愣愣跪着做什么,”重虞又把腿架到了桌上,“自己找地方坐。”
坐个屁,往哪坐,除了台阶就是重虞对面那张桌子。玉如心拿了个求雨似的眼神回应重虞,只希望他管好那张嘴,再次转向了元熵。
元熵从主位上站了起来,回手把拂尘扔在了座位里,下台阶的步子明显随意了不少,几大步走到重虞跟前,坐在了矮桌上。
玉如心差点没喷出来。
“二哥哥,”重虞口气调侃,“你明知道琉璃书在小玉身上,你还拢到自己跟前,你说你是不是以大欺小。”
玉如心彻底喷了,打死他都想不到,重虞这狗东西会用撒娇的口吻说话。
元熵扒了个橘子,手捏着橘子瓣指向玉如心,“你不认识他我可认识,老师当时给你冰地大王莲的时候不也给了我一株普通的嘛,就是阿玉。”
重虞笑容僵在嘴角,眼珠转向玉如心。
玉如心跪在地上,脑中喷出一万个问号,堵得他瞬间失了声。
这怎么可能,元熵亲口对他讲过,玄素给的莲就种在瓷盆里,几万年没发芽,还让曾经召他做花草童子饲弄来着。
可好像一切又解释得通。
玉如心缓缓坐了下去,他猜到了元熵会拿他阆仙苑仙侍的身份说项,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扯出这么一段隐情。
重虞微微眯起了眼,瞳仁笼了一层沁凉的锋锐,玉如心忽然有点想哭,他俩总算有了一回默契。
太贞噔噔噔地跑过来,裙摆一搂直接蹲下,跟玉如心闹了平视,上下左右一通看,就差把头发丝扒开了。
“二师兄,”她扬起脸,转向右侧方的两人,“不对吧,你那株莲不是烧毁了吗,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阿玉,你被火烧过吗?”岑露袈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蹲到了玉如心的身后。
玉如心全身发毛,“没,没被烧过。”
“回禀仙尊大人,阿玉没被火烧过。”
岑露袈这嗓子声音不小,震得玉如心不自觉地偏头,元熵丢掉手里的橘子皮,转过身来,皮肤缝隙里刻满了老子不聋几个字。
“他当时还只是一株小花苗,根本没有灵识。”
元熵说话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岑露袈立刻低下了头,“是。”
“连阿玉自己都不知道,师兄未免牵强了。”太贞截过话头,气势不减地驳了回去。
元熵黯淡了一下,转过脸,眼神也跟着迷离起来,“那时正赶上阿照化形,一时没控住火势,点燃了我的书房,我又刚好与你联手抗击南汀圣童,”说着目光落在了重虞身上,“等我赶回去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
“所以你想说什么?”重虞冷冽逼人。
元熵站起来,“白照熙是我的灯灵,修的是六丁神火,只要沾上必留痕迹,阿玉你身上有没有,你自己最清楚。”
玉如心周身一震,回手捂在了尾骨上。
那个地方有一簇火苗形状的胎记,鲜红如血,跟白照熙额间的朱砂印一模一样。
玉如心素知白照熙爱翻小肠儿,他自见到师兄那天起就捂严了屁股,又分院别住,从不与其他仙侍一同嬉水沐浴,这么隐秘的事元熵如何得知。
怕不是诈他?
就算是诈也晚了,他刚才的表情动作说明了一切,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更何况元熵这个人中精品。
“这这这这……”玉如心这了半天,憋出一句,“这不对。”
太贞按上他的臂弯,“阿玉你别怕,哪里不对慢慢说。”
玉如心眼底猛然一热,心里发疯一般尖锐爆鸣。
死眼泪,你给我憋回去!!!
可心绪早赶在意识之前悄悄沸腾,一路冲杀地顶上天灵盖,等他回过神,泛滥之势再不可挡。
“我不知道,我说不出来。”他边哭边说,还不住地瞄着重虞看。
太贞吸了口气,拍了拍玉如心的肩膀,转向元熵,“师兄,你现在争论阿玉身上有没有印记一点意义都没有,琉璃书选中了他,阿虞又待他与众不同,你不能这样强行把人留在身边。”
这句话又狠又直白,落雷一般劈在元熵的头上。
元熵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半天才转过神,“为何?阿玉本是师父赐给我的,我花了偌大的心血将他养成人形,如何就成了强行了。”
重虞冷笑接过,“你但凡事先透出一丝风,都不算冤枉了你。”
元熵的失意只对太贞,再转身面向重虞时就又是天下共主的派头。
“我没有理由事先知会你。”
重虞狠狠地皱起了眉。
这话若换旁人说,就是十足十的无赖,玉如心在昆仑时没受到过任何重视,捡了琉璃书去了北溟,麻烦事了了人也出息了,要高官厚禄地收回到离恨天,以重虞的脾气不捅天才是奇闻。
可此时站在这里的人是元熵,是天下共主,是这天下修为最高、亲掌三界轮回、麾下一百零八名神官无数天兵天将的人,玉如心只能想到两个字——霸权。
玉如心一直以为只有重虞那种喜怒无常心蛮不讲理的人才能跟那两个字沾上边,此刻才如梦方醒,他被元熵温润平和的外表骗了。
不仅眼前两人,就连方才沉微传话中的那句“你们两个谁也别争”也是异曲同工之妙,语气绵软意思强横,难怪他听了横竖都是不舒服。
玄素真不愧是玄素,教出三盏灯,个顶个费油。
重虞脸色已经非常难看,动琉璃书等于剜他心肺,玉如心并不知道重虞的底牌能否跟元熵拼一拼,呸呸呸,想什么呢,这两人要是掐斗起来,才是天下苍生死绝断根。
到底是命运造化,还是有心之人刻意挑弄,怎么就没安生日子过呢。
玉如心脑子乱七八糟的,抹了把脸就冲向了重虞,“你别……”
重虞一见玉如心那双泪眼,火气腾地窜上了头,扯上他的手腕往后身后一甩,“没你的事,上一边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