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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队进了人海方阵之中,基本就是五步一停,每每停下,就有礼官报出府衙家门,来者何人,紧接着就有一小片人头低了下去。
清一色地对他呼出,“恭贺神官大人荣耀凯旋。”
白照熙背过手,悄悄比划了一下,玉如心自然看得懂,这是要他什么都不要做,昂首挺胸接受朝拜即可。
稀里哗啦地跪了一大片人,倒是把他跪清醒了不少,咂摸咂摸文辞,还真有些诡异味道。
这些神官口口声声唤的是凯旋,凯什么旋,这词儿好像不大对劲啊。
重虞的话也奇奇怪怪,说什么在离恨天等他,他这个授官难道不是走个过场,在敕封亭下听天巫星君絮絮叨叨念完那篇不知所云的表文就完了吗?
难不成重虞借着他飞升的机会去跟元熵喝酒,怕喝大了让他去接?
“唉……什么时候拜完啊。”玉如心喘了口气,头发帘儿都被重虞梳上去了,没如往常那般飞起来,还真是有够不习惯。
圣堂上庭主位星君一百零八位,可若把中下两庭都算上,堪称浩浩汤汤的万人大军,人山人海之后,几个神官聚在一处,衣摆上都绣着七枚太极纹样的官徽。
“啧啧啧,打从有圣堂那日起,哪个不是靠着功德一点点往上熬,空降七纹,真是新鲜,”破军星君秦烈是个豪放人,回头看向天赋星君,“哎老练,你打听到没,仙尊大人给这飞升的奴才封到哪去了?”
练容川一向稳重,笑着摇了摇头,“老秦,天巫星君刚刚走马上任,开这种口岂不失了分寸,等宣完旨自然天下皆知。”
一提天巫星君,秦烈表情更是难看,“那个赵无明也没把你放在眼里吗?”
“话不能这么说,”练容川还是假面式微笑,“天巫星君在离恨天行走,受仙尊大人直属,人家公事公办也是无可指摘的。”
“赵无明,一个传旨的小吏,我且让他轻狂几日。”秦烈看向西边天际,眼中射出寒芒。
“话也不能这么说,”练容川连忙拦下话头,“天巫星君执掌敕封法印,又是仙尊近臣,持重一些也无可厚非。”
对面又是一片山呼,练容川又不顺着说话,秦烈越发地气堵,“一个奴婢,也要登堂入室。”
“话还是不能这么说……”
“你有完没完!”秦烈吼了出来。
练容川笑容可掬,手掌指向玉如心,“真不能这么说,你看他头上戴的是什么?冥尊连花楸枝都给了,秦兄可再不要妄言。”
“冥尊?”秦烈冷笑,“一个乳臭未干的野小子,我跟他义父征战四方的时候,他还在泥塘里打滚呢,也敢跟我猖狂。”
练容川笑得深不可测,给儋耳管了一世的钱库,最是明白万事不着急这条道理。
秦烈大手始终压在刀柄上,他未发迹时就给儋耳做先锋官,大小仗打过无数场,身上伤疤快比头发多了,实打实战功堆出来的神位。
圣堂之中唯有五人可持兵器上离恨天,他就是其中之一。
“老秦,”练容川放缓了些语气,“如今已是孩子们的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做好分内之事,享享香火供奉,过些自在日子多好,何必徒增烦恼。”
“你自甘堕落,愿意让人小火炖成补品,我可不受!”秦烈直接袖子一甩,一路拨开人群往神路那边去了。
玉如心正被熏香和花瓣熏得发困,冷不丁从人堆里窜出来一个人,在他面前横行而过,两只眼睛瞪得锃明瓦亮,满脸写着找茬。
他神经弦儿一下子跳了起来。
白照熙恰到好处地轻咳了一声,玉如心端回之前的姿势,不咸不淡地瞧着秦烈,仿佛看见一条乱入的狗。
这明显是挑衅,只是挑衅的姿势蠢得辣人眼睛。
白照熙没说话,面无表情地震了一下手臂。
节杖上挂着七枚铜铃,铃声清脆悦耳,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玉如心身上。
玉如心哪能不知这些人的心思,要不是元熵的旨意压着,谁也不会对着他这个阆仙苑奴婢参拜。秦烈资历老脾气爆,处处压他一头,趾高气昂地往路中间那么一站,似乎不说点软的,今日就过不去了。
“师兄,”玉如心轻声开口,“朝拜结束了吗?”
“自然是结束了,还得加快些,别让仙尊大人等久了。”
“那便开路。”短短几个字掷地有声。
白照熙径直向秦烈所在走去,步子压得极稳,半寸路也没打算让出来,秦烈也是岿然不动,只差一步,两人就要撞个人仰马翻。
玉如心甚至看到狐尾末端的绒毛贴上了秦烈的护腕。
秦烈往后让了一步。
人群中传出微弱的唏嘘声。
玉如心就当什么都没听见,顶着两簇烧焦人的目光,走得旁若无人。
与秦烈擦身时,他听见了一声压得极低的冷笑。
声音豪放,像含了口砂子似的,全是粗颗粒。
他下意识地判断出秦烈不是黑衣哑仆。
礼队沿着天阶神路直行向西,穿过一片华丽宫苑,两侧开始有了群山的青屏,横亘在最远处的便是青牛峰。
叠翠之中遥遥可见一段平坡,平滑好似牛背,顺着牛背向上望,牛首高耸入云,再也窥不得真容。
这山绵延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看得玉如心一阵恍惚,竟说不好到底是山在神域之中,还是神域在青牛背上。
“牛首峰上就是离恨天,还有好长一段路,快走吧。”白照熙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分不清是跟玉如心讲话,还是在催队伍进程。
玉如心还是懵,压低声音问白照熙,“师兄,难道不该去敕封亭吗?去离恨天是啥意思?”
不知道为啥,一沾离恨天三个字,尤其再有白照熙在场,他就莫名地紧张。
白照熙眉头一拧,“我说你怎么……你都飞升了,是不是该稳重一些,这还用我来教你吗?”他压下不耐,挪了挪手里的节杖,“你见过哪个七纹神官是在亭子里受封的?”
七纹?
要说毫无征兆那是骗人的,一路上都是种种痕迹,连傻子都看出来了。
可真捅破了,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
玉如心木头似的杵在原地,脑子里八百个想法乱飞,一个都飞不进嘴里。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走,册封是有时辰的,你可别轻狂得找不着北,让满殿的神官都等你一个。”
“我不用轻狂也找不着北。”
玉如心脑袋疼得要死。
“也对,去隔壁送个盘子都能迷路,三界神官加起来都没你这样的。”
玉如心窒息了一下,白照熙说官话让他陌生得难受,换成往日口吻又刺得他心肺生疼,真真是怎么都不对。
去青牛首是有近路的,玉如心不认路又不高兴,就跟在白照熙后面,一口气走了两个时辰,一路耷拉着脑袋,周围风景半点没入眼,快到峰顶的时候,看见朗怀瑾御着剑,迎面向他而来。
玉如心第一反应就是他怎么能在离恨天御剑。
“仙尊大人有赦,傻吗?”白照熙呲了一句。
“阿照!”朗怀瑾从剑上跳下来,先跟白照熙打招呼,“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白照熙换了一张玉如心从没见过的脸,“很顺利,节杖在此如仙尊大人亲临,没有任何问题。”
朗怀瑾颔首,转向玉如心,没等说话,笑容便挂在了脸上,“虽然还未正式册封,我也先拜了,就当给天……”
玉如心一看见那个姿势就明白了,他从没拿朗怀瑾当仙侍,当时救他一命的人情还没还呢,那就让人拜他。
“不要不要,”他把朗怀瑾拉了起来,“你跟我不用这样的。”
朗怀瑾笑了,看了看周围,“阿玉,你的好意我领了,可在人前我还是要遵礼的。”
玉如心点头。
“这个是冥尊大人要我给你的。”朗怀瑾递过一则表文。
玉如心惊得睁大眼,接过打开,字迹是重虞的半分做不了假。
他大致扫了个开头,典型的述职公文体,将他在花墟山干了啥啥啥,总之就是臭不要脸的自我夸夸。
该死的狗东西,又知情不报,又耍了他一次。
“冥尊大人说,你待会照着这个念就行了。”
“嗯。”玉如心侧目,正跟朗怀瑾对上个正着。
朗怀瑾常年在元熵身边,最是得体有眼力的一个,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门清,这时看玉如心的眼神里全是不言而喻。
一个尊者,带着一个仙侍溜达了一圈,成了七纹神官不说还亲笔给写表文。
玉如心的脸腾一下烧起来,“怀瑾,不是,这这这这这这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被那狗……冥尊大人,我被他摆了一道,他是怕我收不了场了才帮我写这个的……”
白照熙大大翻了个白眼,“好了,赶紧走吧,等你嘚嘚清楚册封大典都结束了。”
朗怀瑾依旧是微笑如春风,“是啊,阿玉,快走吧。”
玉如心什么也不能解释,哦了一声继续往上走,到离恨天的大门时礼队自动停在了门口。
白照熙把节杖交给朗怀瑾,“新晋神官已送到,多谢仙尊大人恩泽庇佑。”
这话说得公事公办的,可玉如心总觉得白照熙在说到“仙尊大人”这四个字的时候总有些不自然。
就像他从不敢提及重虞的名字,并不仅仅是直呼上官名讳大不敬,即便是背地,那两个字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绝不可宣之于口。
朗怀瑾接过节杖,对白照熙颔首示意,“一路多有辛劳,多谢白仙令。”
两人打完官腔后,白照熙施礼退后两步,领着那二百多人的礼队鱼贯下山,玉如心就被交到了朗怀瑾的手里,还是跟着那根节杖往里走。
离恨天跟玉如心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走廊两侧只有些白玉石柱,左右两侧也没有卫兵使者,空空荡荡如雪洞一般,连呼吸都有回声。
重虞平时就不喜欢人多,乘泠风朝夕两府只在外围设有岗哨,进了内院老远才能看见个人,玉如心自小长在繁花似锦里,初去之时还以为乘泠风是冷宫,想不到离恨天也这样。
看来玄素教出来的弟子,都这么隔路。
他不自觉地放轻脚步,一颗心悬得高高的。
“不必紧张,”朗怀瑾回过头,“平时不是这样的,今日是特意为了你,才把人都遣了出去。”
“我?”玉如心愈发觉得事情要坏,册封神官向来是越热闹越好,怎么偏他搞得跟机要秘事似的。
朗怀瑾跟着解释,“其实也不算秘而不宣,仙尊大人、冥尊大人还有天后娘娘,连着四十二位主神官全都到了……”他停了一下,“就是谁都没带左右副官,大家都是一个人来的。”
玉如心皱了皱眉,事情跟他想的一样。
只是重虞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太短了,或者说,元熵留给重虞的时间也是这么短。
从那个猝不及防的飞升开始,他们就被元熵催着进度走了。
朗怀瑾手上动了一下,铜铃碰撞出清脆声响,“从冥尊大人接手你中毒的案子,仙尊大人一直都在关注你的处境,花墟山的案子你结得这样好,仙尊大人真的非常高兴。”
玉如心没说话,定定地看着朗怀瑾的背影。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周遭景物渐渐虚化。
琉璃会那日,就是朗怀瑾从欧阳错手里救下他,带着他走上元熵所在的西花亭,跟今日场景一模一样。
所有的一切,再度回到了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