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虞的指节默默收紧了一下,苍白微青。
他低头看向蜷他怀里的玉如心,狠狠捂着嘴巴,整个人没有半点血色,额上缀满了豆大的汗珠。
“你不是害怕血吗?多见见就好了。”
“放开我。”玉如心挤出一个声音,冷而短促。
重虞眉心微蹙,“你是在跟我……”
“我要吐。”
重虞颓然地撒开手,看着玉如心冲进林子的背影,心脏莫名地抽了一下。
玉如心倚着一颗乔木,昏天黑地地吐了一场,身体都吐空了,还犹嫌不足地在嗓子里掏了两把。
直到呕出血来,也没把那该死的琉璃书吐出来。
他抬起头,顺着枝叶的缝隙往上望,迎着清亮的日光,感觉自己像具尸体。
“真是不自量力啊,玉如心,你凭什么本事驾驭琉璃书。”
重虞背对着林子,站得远远的,这个距离足够屏蔽作呕时令人不适的声音,和秽物散出的肮脏味道。
玉如心自己掐了个诀,在掌心里化出一片清水,漱了口,净了面,把自己打点妥当,还得朝着那个人走过去。
好累。
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可还得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你就这么点出息?”重虞望着天际,眼神深邃莫测。
玉如心自嘲一笑,“是啊,我若是生在诸神杀伐的上古时期,别说上战场,吓都把我吓死了。”
重虞想了一会,“你到底是害怕血,还是恶心血。”
“这有什么区别吗?”玉如心有点不解,因为一看见就恶心,所以就害怕看见了。
“血并不是脏东西,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流淌着,也包括你自己。”
重虞难得说句人话,可玉如心却无言以对。
道理他懂,就是做不到,就跟人的头发一样,长在脑壳上就是青丝缱绻绾君心,薅下来团成团扔进水沟,就是令人深恶痛绝的脏污。
“我其实是,害怕看见人受伤。”
重虞撇了他一眼,“胆小如鼠,”
“是啊,”玉如心摊开手,风丝从指间划过,他打算岔开这个话题,“起风了呢。”一句话落,身后密林哗啦啦地响了起来,各色树叶纷纷飘落,四季如春的花墟山竟添了萧索之意。
重虞注视着西边天际,脸上越发凝重。
玉如心被摧残这么一个轮回,再大条的神经也被磨成细丝了,何况还是这么大的无名妖风。
呼啸之声不绝于耳,仿佛数万马蹄,云头深如黑铁,裹着滋滋电声,在他头顶上聚拢成一个圆环。
青天白日顿时坠入黑夜,一道惊雷横劈天幕。
电光紫白交织,照亮重虞冷冽俊美的侧脸。
“这……”玉如心听人说过这阵仗,亲眼目睹还是吓得腿肚子打颤,他斜上仰望重虞,“是、你的劫数吗?”
重虞一阵无语,抬手指着天边那条蓄势待发的劫雷,“这东西禁得住我一捏?”
“哦,不是你的就好,那会是谁的呢,谁要渡劫了……”玉如心手抖了一下,越说心里越没底,“你老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
重虞真挺想给他一拳的,“除了我就是你,这附近还有其他人吗?”
玉如心四个方向摇脑袋,“不不不,不可能,我才四百岁,怎么可能是我。”
四百岁的野花精要渡劫,别开玩笑了,还不如说他犯了天条要降个雷劈死他。
可是犯什么天条了呢?
炼虚鬼?
天呐,还真应了那句现世现报,可也不用这么快吧。
玉如心望着空中集结成势的雷阵,眼前发黑脚下发飘,一步步地往后退,刚要跑,就被重虞拦腰揽了起来。
“就是你,走吧。”重虞把人夹在腋下,朝着雷阵方向走,野草踩在脚下,发出倏倏的断裂声。
狂风呼啸,花墟山宛如黑夜。
细碎电光汇集一处,凝成狰狞的龙首,自云层后探出头颅,定定地盯向玉如心。
玉如心一口咬定这是要劈死他,刚刚还吐得发软的两条腿,这会左生龙右活虎,乱踹没个章法,顺带公报私仇地闷了重虞两脚。
“你放开我,我不去,我不去!”
重虞目光一凝,突然笑了一下。
按照流程,熊孩子闹腾的下一步是照着屁股啪啪来两巴掌,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你还笑!”玉如心都快哭了。
重虞轻咳一声,端出冷峻战斗脸,“以后还炼虚鬼不炼?”
玉如心真哭了,“不炼了不炼了再也不炼了。”
重虞忍不住又笑了,“不是那件事,就是你该历劫飞升了。”
“我靠!”玉如心又气又恼,又哭又笑,“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我开心!”
重虞又绷起脸,“你身上有我北溟的琉璃书,区区雷劫而已,别这么没出息。”
“真的?”玉如心心底一震。
重虞揽过玉如心的双手,放风筝似的把人托举起来。
罡风猎猎,卷着玉如心的身体往雷阵中心去,雷闪催着彤云,发出毁天灭地的咆哮。
乱流奔涌穿空,唯有四手紧紧相握。
“尊上,”玉如心咬了咬牙,想了又想,还是问出了口,他不想万一真扛不住雷劫魂飞魄散的时候,还要落个不明不白。
“你是不希望我死的,对吧!”
重虞答得非常干脆,“当然了,问的什么傻话!”
“我问的是我!!”玉如心大声吼了出来。
是他,就仅仅是他,不掺任何旁的事物。
重虞明显地滞了一下,这一瞬间,玉如心确认他听懂了。
眼泪珠子不争气地滚了出去,一颗一颗往下滴。
迸溅在重虞的脸上,仿佛三月细雨。
玉如心本不想这样,搞得好像临死求安慰一般,重虞要么出于人文关怀良心发现哄哄他,要么对他的生死不屑一顾然后搬出大道理数落他一番。
显然两种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真正想听的,也是重虞最不可能说的。
眼泪打湿长睫,眼尾的胭脂痣泡在泪水里,红得扎人心肺,重虞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在玉如心的手上狠狠捏了一把,“我不会让你死的。”
痛感传来,玉如心身上抖了一下。
这个模棱两可的答复并不是他想要的,重虞不是个逃避的人,所以答案只能是他内心复杂混乱,分辨不清。
算了,稀里糊涂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那一握是真实的,重虞不会让他死就可以了。
玉如心扯了扯嘴角,其实他根本不想笑,然后重重地点了下头。
重虞撤掉一只手,两人一个站在地上,一个倒悬空中,四目相对间,雷电火花噼啪作响。
“你是我的人,除了我,这世上没有人能定你的生死,我说你会活,你就一定会活。”
玉如心最后一句话淹没在了风中,然后单手一抽,转身面向雷阵。
一道亮白光柱从天投下,瞬间将他笼罩其中。
玉如心怀疑自己生出了错觉,从光柱中望去,花墟山上所有的树木全部都失去了色彩,石化成了松涛雕像。
天地之间,万事万物也都没了生机,脚下只剩一片冷硬废土。
雷劫肃杀,也是轮回之物,为何如此荒芜颓败。
一切发生得极快,根本容不得他多想什么,眨眼之间,雷刃就穿胸而过。
重虞胸口上狠狠一疼。
脚下一转,利落地往后闪了两步,长指拂过护腕,花楸箭落在掌中。
左眼半眯,幽黑眸底闪出金色,焦点瞄在云层的最深处。
那个地方泛着白光,是雷阵的中心。
圣堂中掌管人事升迁的是天巫星君,官职不高,责权不小,下界飞升这件事就卡在他的指缝中间,布阵施雷的也是他。
玉如心才四百岁,折算成凡人就是十五六的毛头小子,元熵是神赐之子是亘古难寻的神童,也整整苦修了十八年才渡劫飞升。
哦对,新上任的那个天巫星君赵无明,听说也是不到二十的年纪就飞升了。
飞升渡劫,全凭天命,扛过雷劫自然是好,死了也无可指摘,还真是干干净净。
“哼……”
重虞冷笑了一声,捏紧了手里的花楸箭。
玉如心全身麻痹了一阵,再回过神,那条雷电巨龙已经把他盘绕在阵中心,龙首高昂,獠牙交错,每片龙鳞都闪着灼目的白光,伴着滋滋的电击声,向他步步逼近。
“没完了是吗。”他回手一摸,掣出了归尘。
目光锐利如电。
虽然重虞说得明白,不会叫他死了,那也仅仅是救他一命,整件事情的下下之策。
然后呢,又回到以前的日子,成天被东嫌西弃,听重虞的长吁短叹。
玉如心时而缺根筋,可大体是不傻的,他品得出重虞看他时眼神里的无可奈何,他是琉璃书选中的人,就算再不好,重虞也只能低头认了。
这种日子他受得够够的,再不想被那样的眼神凝视。
雷电龙首发出咆哮,鳞片化作万道白光,晃得玉如心睁不开眼睛。
他系上红绡,手中银光一闪,甩出一个漂亮的棍花。
眼前升起琉璃环的虚影,浮光掠影,滚滚汇集于归尘之上。
“王八蛋,”玉如心咬了咬牙,逆着气浪冲了上去,“这可是你亲口说的,琉璃书面前,区区雷劫屁毛都算不上,红口白牙,万分抵赖不得。”
归尘银光闪闪,破空劈风,掀起一道凌厉风墙。
一棍砸下,龙首发出怒号震天,连空间都发生了微微的扭曲。
重虞站在风暴之下,只看到惨白的雷电丛林中升起一点微弱的蓝银光亮,隐在一片雷光中,显得弱不禁风。
再一眨眼,那颗小光点划出一道锐利射线,从龙首中心纵贯而过。
速度快到连他都没有捕捉真切。
没错,他就是没看清玉如心的动作,一切就结束了。
雷阵骤然炸裂,爆碎的白光席卷整个花墟山的上空,如欺山赶海,一发不可收拾。
铁云厚雾一扫而空,清亮日光得以挥洒。
冬日的花墟山一如仲春般和煦,风和日丽,闻不到半丝纷争的气息。
诸事平静如斯,又都高歌欢跃。
重虞抬起眸子,望向悬停在空中的小小背影,感觉整座花墟山的光源都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0章 一朝飞升天下知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