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心第一个反应是万年前的重虞,再看,全然不是。
这个重虞穿着软甲劲装,是上次跟他一起溯回回来的。
算算日子,就是三两日之前重虞。
一想起那日的情景,玉如心忍不住心脏抽痛了一下,狗东西,嘴上说着不想看,还是回来看了。
看那朵大白花吗?
他脚下一转就应了上去,站到了重虞的对面。
两人近在咫尺,只隔了两日的时空,皮肤、味道、气息都清晰可见。
他伸手在重虞眼前晃了晃,“你看得见我吗?”
重虞只是眉梢微抬,看不出是感受到了灵力波动,还是被这满目的疮痍刺痛了心扉,怔愣地站了一会,瞬身潜到了水下。
玉如心也紧随其后。
湖底全是烧毁的大王莲根茎,燃着火焰,东倒西塌,肆无忌惮地消耗着水中的空气。
重虞一路下潜,潜了足足得有一盏茶的功夫,玉如心没想到这湖竟然这样深,一直到了湖底,在一处洼地上,见到了倒扣的玄武甲。
原来叶光在这里。
可怜了,一个忠勇的好人。
重虞停在玄武甲的旁边,单手扶上,手指慢慢地摩挲着,目光中尽是哀思。
玉如心从来没见过重虞这般动情,至少对着他的时候,脸上从来都没个好表情。
一时间,他竟怀疑自己到底认不认识这个人。
重虞把另一只手也按在了玄武甲上,半闭着眼睛,看不出在想什么。
玉如心绕到他的背后,伸出手,轻轻地抱了上去。
“你看不见我的,对吧。”
他忽然明白了,那日重虞并不是不想回来看看,只是不想跟他一起回来,那一路的风轻云淡都是装出来的,装给他看的。
多可笑,这个男人只有在看不见他的时候,才会真情流露。
玉如心枕上重虞的后肩,“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忽然身体一震,整个人被打横着抄了过去。
重虞的怀抱拢了上来,因着看不见他,这个拥抱透着十足十的熊抱意味,又紧又实,密不透风。
“干什么!我没法喘气了。”玉如心整张脸都被按在重虞的胸口里,费了不小力气才探出半个头。
“你别以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你什么都瞒着我,拿我当猴耍,把我耍得团团转,我做鬼都饶不了你!”
“对不起。”
沙哑一声,玉如心全身都僵了。
重虞的唇角上浮出一抹笑,苦涩无比,“你当时已经有灵识了对不对?”
没有!没有!玉如心狠狠挣扎!
大手轻轻柔柔地拍在脊背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大白花拍个魂飞魄散。
“对不起啊,师父把你交给我,我却没照看好你,弄丢了琉璃书,还差一点连北溟都弄丢了,辜负了师父的临终嘱托,我是不是很没用。”
玉如心咬着下唇,心里一万个不甘心,却怎么都不舍得挣开这个不属于他的怀抱。
“你放心,我会把事情查清楚,给你一个交代。”这一句重虞说得很轻,像是哄睡的耳语,又无比坚定。
呼吸喷在玉如心的耳畔,隔了两日的时空已经没有温度,依旧烫得玉如心痛彻心扉。
他终于哭了出来,大声质问,“那我呢?那我呢?我到底算什么!”
重虞能精心养育大白花上万年,等它慢慢修出灵识。
对玉如心就无所不用其极,填鸭似的把功法灌输进去,让他一次一次冒死去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大白花是重虞的心头爱,玉如心就只是琉璃书的载体。
大手轻轻抚了上来,“不哭了,是我不好,迟了一万年才来跟你道别。”
玉如心闭上了眼睛,泪如雨下。
他猜重虞这会也哭了,要不然肩膀上为什么会有微微的颤动,但他不想抬头看,怕看了,心就彻底崩了。
就这样默默无声抱了许久,湖底的温度忽然冰冷起来。
玉如心睁开眼,在重虞的衣服上蹭掉鼻涕眼泪,越过肩头,看见十二支琉璃弩箭悬在了空中,泛着寒光的箭头全都对着他的咽喉。
重虞沉沉地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得走了。”尾音里全是颤抖。
玉如心抬起头,望向重虞的脸。
英武俊美,永远直戳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知道这辈子是再没什么出息了,只能泛起苦笑,“我也得走了,你等我回去,看我怎么找你算账。”
最后一点金线化为乌有,滴答声后,玉如心一头栽回了衣柜里,他把擎羊刃掏了出来,渡了几次灵力,藿知成都还没醒过来,探查一遍,那两条魂倒还安好,才松了口气。
他抹了抹脸上的泪迹,忽然怀里跳了一下。
掏出一看,是一截莲茎。
“这是……”大白花的茎,托着琉璃的那个底座。
他甩了甩,又拿起敲了敲衣柜的内壁,莲茎中空外直,坚硬如铁,单论硬拼,面前这把擎羊刃都不见得讨到什么便宜。
就被那黑衣人徒手折了?
玉如心一阵头皮发麻。
那莲茎似乎有灵性,卖力地在掌心里折腾,玉如心笑笑,从琉璃书里提取了些灵力,一渡过去,莲茎顿时焕然一新。
晶莹剔透,灵光熠熠。
尾端还刻着归尘二字。
“归尘,”玉如心在指尖转了一圈,发现这东西可以任意改变粗细长度,不由得欢喜,“名字是好名字,东西也好东西,就是这题字,啧啧啧,没比我的字好哪去。”
重虞上次送他的兵器就是玉笛,不知道丢在了什么地方,玉如心把归尘化成了横笛大小,连并着擎羊刃一同插进后腰,推开门出了衣柜。
仓房内依旧昏暗,来时在门口摆的探查阵法也没有任何动静,玉如心绕着旧屋又仔仔细细找了两遍,总觉得这地方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花墟山都找遍了,也没搜到欧阳错和泣露的影子。
这个地方又是朱云禾藏重要物品之所在。
这两者之间,不该没有关系。
他又掉头往回走,一直走到小屋的后山墙,敲了敲,抡起归尘就是一通砸,几下过后,果然豁然开朗。
里面是一条长长的过道,四壁都是雪白的岩石,每隔几步就有灯火,不知延伸到什么地方。
再联想樗树的那个地下穹隆,欧阳错一定是躲在这个地宫之中。
欧阳错是追查黑衣人的唯一线索,找到这孙子,谜团就会迎刃而解。
跳进去就发现事情不秒,这走廊不是一条路跑到黑,走一段就会有三五个岔路口摆在眼前,没拐几个弯,大路痴就彻底迷了方向。
“这……这什么鬼地方!”玉如心愣在原地,藿知成依旧昏迷不醒,只能硬着头皮瞎跑。
前方冒出几只虚鬼,玉如心大喜,赶紧跑过去,一出手发觉体内灵力仿佛凝固了一般,运转得十分缓慢。
虚鬼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行动半点不受阻碍。
搞什么搞,玉如心骂了句娘,抽出归尘,逮住一只就是棒揍。
低阶的虚鬼招架不住归尘,碰上灵脉,就能引发全身碎裂,化为骨灰,半点灵力都不耗费。
剩下几只吓得掉头就跑,玉如心拎着棍子在后面追,“回来,给我带带路!这鬼地方怎么走!”
虚鬼一路哭哭喊喊,拐过一个路口忽然停了下来,一步步地往后退却,然后又掉头往回跑。
玉如心一看又都回来了,归尘一横拦住去路,连着敲死一片,只留下最后的一只,“跑什么跑,老老实实给我带路。”
话音刚落,尽头拐角里就投出一道颀长的身影,形状熟悉到做梦都能认出来。
玉如心手起棍落,梗着脖子望过去,不自觉地摆了张臭脸。
重虞就跟看见傻子一样,“你是没头苍蝇吗,这么大人东南西北不分。”
玉如心心火顿起,压不住地想回呛他两句。这时从重虞身后传来嫣然一声,“这迷宫本就难辨方位,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把罗盘装在脑袋里啊。”
“娘娘?”玉如心没想到太贞会出现在这,还跟重虞在一起,惊得合不拢嘴。
太贞微笑颔首,转向重虞,“露袈一早跟我说阿玉极好,想要召到我宫里,竟被你手快抢了先。”
重虞挑眉,“你就算把他带到水长东,我向你要人,你能不给?”
太贞耸了下肩,“那也得看你表现如何,我若不给,你还能到水长东抢人不成?”
“你大可试试,看我抢不抢。”
“我可懒得招惹你这泼皮。”
这两人你来我往,一句顶着一句,听得玉如心心惊肉跳。
他自然记得琉璃会,有生以来过得最混乱的一日,哪里就敢忘了。他跳完剑舞之后,第一个向他表明招揽之意的就是岑露袈,然后又被欧阳错截住。
欧阳错狼子野心自不必说,现在看来,太贞也是知道了琉璃书的事。
他默默地叹了一声,目光转向重虞。
这家伙是怎么把他从元熵那里要出来的,撒泼硬抢倒不至于,巧立名目绝少不了,人模狗样一张脸,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可恨得紧。
泼皮嘁了一声,转身往前走,太贞递给玉如心一个微笑,示意他跟上,三个人自动排了个纵队,沿着迷宫的墙壁七拐八绕地往里走,越走虚鬼越多。
关于认路这一点,玉如心的十足十佩服重虞的,正如太贞所言,那家伙的脑子里嵌了个罗盘,别管道路怎么迂回,都能找到方向。
三人无言走了一段,重虞忽然停下,对着右手边的一面墙敲了两下,转头对上太贞,“从这可以出去,你走吧。”
说完给玉如心使了个眼色。
玉如心心领神会,抡起归尘,砸开墙壁,一阵烟尘过后,果然是通向外界。
太贞摇头拒绝,神情决然,“我既然来了,就是下定了决心,绝不会走的。”
玉如心垂下了眸子。
陵光罪大恶极,太贞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能让她不惜涉险的,就唯有一个泣露。
黑衣人没按陵光的话杀掉那个孩子,易地而处,换成是他,好不容易找到失散多年的孩子,肯定会不顾一切地来救。但这样的话,事情就瞒不住了。
沉溦和元熵之间本就有传位的龃龉,再闹这么一出,后果不堪设想。
玉如心忽然头疼不已,从他意外捡到琉璃书那天起,事情就一件接着一件地砸过来,现在又牵扯出几位大人物之间的旧事。
那黑衣人的目的好像是琉璃书,又好像是想挑起三尊之间的争斗,让神域陷入混乱,但不管哪一个,稍稍处理不当,都将掀起腥风血雨。
他就是个仙侍,根本应付不了这样复杂的局面,一时间窒息不已,看向重虞的目光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求救。
重虞眸光沉了一下,转向太贞,“你还是走吧,你留在这里只会让局面更复杂。”
太贞瞬间黯淡下去,“那你能答应我,把他活着带出来,完完整整地交给我吗?”
重虞答得很干脆,“我不保证。”
标题引自杨万里小池,小荷才露尖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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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小荷初露尖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