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心转向大王睡莲,“看来你是死在这场火中,死了之后,他就让谧园和枯荷斋的莲池都空着,还把冥界打下来,这些都是为了你。”
“你若活着,这万年的时光,早就飞升成仙,哪还有我什么事。我还得感谢你。”
拿性命成全了我。
他撑起精神,笑了一下,“我费劲千辛万苦才走到他身边,当然不会就这么放弃。你再好,他再怎么思念你,你终究也是死了。他再不情愿再看不上我,也改变不了琉璃书在我身上的事实,我注定比你有机会。”
好累啊。
这世上怎么会有躺着都能赢的家伙。
几丈之外的凉亭上忽然沉闷一响,玉如心猛然抽回神思,惊坐而起。
是叶光从躺椅上翻了下来,躺在地上扭曲了几下身体,又陷入了昏沉。
对面的寝殿里,欧阳错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望了望四周,施展身法,落到了凉亭上。
“老王八。”欧阳错目露寒光,对着叶光狠狠踢了好几脚,一边踢一边骂,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
叶光始终没反应,玉如心不禁疑惑。
瞌睡虫有风吹草动就飞走了,能被重虞委以重任之人,按说不该睡得这样沉。
欧阳错踹了一阵,转身踩上栏杆跃到湖心,落在了大莲叶上,跟玉如心近在咫尺。
万年前的欧阳错颇有些忧郁气质,浑身充斥着不得志的落寞,眼底的狠劲倒是藏得比现在要深。
他看不见玉如心,弯腰捡起玉伞,架在肩上,不屑地扫了眼大白花苞头,“嘁,一个上万年都修不出灵识的废物,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玉如心盘腿坐在旁边的莲叶上,白了眼欧阳错。
大白花就算废物死,北溟的茅坑也轮不到他来占。
“这是玄素给他的莲花,自然要倾尽心力。”黑衣人突然出现在莲叶上,欧阳错连着旁观的玉如心都吓了一跳。
好快的身法。
欧阳错嗤笑一声,“玄素就喜欢搞这些云山雾罩,传功就传功,还非要自己养出来,我听说元熵手里也有一朵。”
黑衣人躬身,捞起大白花放在掌中,“他就没这么好运了,到现在还是烂泥一盆,连个叶芽都没发出来。”
玉如心也满头雾水了,原来真有其事,元熵现在还孜孜不倦地养着那盆土,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
玄素同时给两个弟子的莲花种子,好坏差距千里,世间之事皆不患寡而患不均,这行为实在是零令人费劲。
欧阳错怪笑起来,“他是生怕他这两个弟子掐不死。”
“是啊,他以智者自居,其实蠢不自知。”黑衣人的声音非常好听,温润中透着坚定,令人不容质疑。
玉如心一向耳朵尖尖,又听了那么多次,完全确定这个黑衣人就是跟在陵光身边的哑仆。
他起身站到黑衣人的对面,鼻尖抵着鼻尖,几乎就要贴上。
这人戴着面罩,唯露两个眼洞。
眼周的皮肤呈现一种缺血的苍白,纤薄的眼皮上有淡淡的褶皱痕迹,延伸到眼尾,压出一条流畅上扬的弧度。
毋庸置疑,这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但也十足的危险。
“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之事,你大可只帮我除掉叶光。”黑衣人问。
欧阳错目光幽幽地看着大白花,勾唇冷笑,“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你不是一早就盯上我了吗,我哪里就有得选了。”
“不错,你能吸收冰帝大王莲的清露,说明你们体质相近,吸收琉璃书的几率比寻常人大得多,”黑衣人沉笑一声,“只是本帅用人从不勉强,你我双方各自有利,才方得持久,你与重虞毕竟还有些交情,我不为难你。”
欧阳错眼神愈发复杂,“他对我尚且都没有真心,又怎会把苍龙族的复兴大业当回事,我只能靠自己。”
还真是个孝子贤孙。
也看得明白。
那家伙对谁都没真心。
黑衣人往西边的天际看了一眼,语气轻描淡写,“那就开始吧,时间不多了。”
玉如心忽然就打了个冷战。
说不出哪里不对。
欧阳错眼神凛冽,像是做了个狠厉的决定,手起刀落把大白花割了下来。
玉如心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狠狠摔疼了一下。
莲茎被隔断时喷出一大股透明露水,清新甜香四散而开,欧阳错把截断面拿到眼前,伸手接了满满一捧。
他发狠地看着那些清露,眼中满是难以言说的屈辱和苦涩,最后深深吸了口气,一饮而尽。
隔着万年时空,玉如心都能感觉到欧阳错的灵力瞬间陡增,腕上的金丝手串不轻不重地勒了一下,低头一看,比来的时候细了一半不止。
看来这东西消耗净了,他也该回去了。
唯一遗憾就是黑衣人没有摘下面罩,仅凭一双眼睛,连画像都画不出来,人海茫茫哪里就能找到。
转念再想也不尽然,黑衣人目标明确,万年之前琉璃书就在重虞卧榻之侧,尚且不惜挖空心力来偷。
如今琉璃书再现,自然不会闲着。
玉如心忽然后背发凉,终于意识到自己接了个什么活儿。从他下了神霄台那刻开始,就已经被无数双眼睛盯上了,小命就像风中残烛,大风一吹说没就没。
这到底是踩了什么绝世好粑粑。
欧阳错半抱着花苞头,跟扒白菜似的一层一层往下撕扯花瓣,扒到最后只剩一个蓬蓬头时,大半个池面都漂满了花瓣。
好好的花苞就这么秃了,幸亏那日溯回时没跟重虞过来,他一个外人看了都牙疼得紧,那家伙亲眼见了这等场面,还不得心疼暴毙。
几丝灵力注入后,琉璃环显出真容,飘飘渺渺地悬浮在蓬蓬头上面,散着蓝银色的光。
“快些。”黑衣人眼神阴沉。
欧阳错抬起手,停在琉璃环的上空,迟迟不往下落。
黑衣人再没了方才的温良恭和,双目射出锐利的光,恶狠狠地低吼了一声,“还犹豫什么,想想你的父亲,还有你的族人!”
欧阳错闭上眼,攥紧了琉璃环。
剩下的跟玉如心在神霄台所见的几乎一样,欧阳错瞬间就成了一个冰人,连睫毛都挂满了白霜,痛苦地坐在莲叶上,全身紧绷成弓形。
黑衣人看了这情景,眼中失望一闪而过,抬头望了眼西边的天空,再次催促欧阳错,“能看多少是多少,不要强行吸收。”
欧阳错似乎就在等这一声号令,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血,浓烈寒气伴着鲜血喷薄而出,在空中转了几圈,再次凝结成琉璃成型。
琉璃环离了载体,虚影似的悬浮在空中,看起来并不真实。
黑衣人脚尖一动,挑起残破的蓬蓬头,三两下就掰成寸断,随手一抛,邪笑着对上呆滞在半空的琉璃环。
“怎么办。”欧阳错瘫在地上,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
黑衣人声音低沉,其中不乏得意,“琉璃书若不能为我所用,便只有死路一条。”
大白花的尸体刚好砸进玉如心的怀中,他攥着残破的花茎,指节发白,目眦欲裂。
好一个得不到就毁掉。
黑衣人抬起手掌,掌心聚集出火焰。
与此同时,西边天际爆发出一股狂热,白色火柱冲天而起,炸开绚烂火花。
“一切刚刚好。”黑衣人含着阴笑,掌风骤然落下。
那股灵力如剑锋一般,势如破竹,菁纯浩然。
玉如心再次骇然。
这人修为深不可测,修的是大道正法。
他默默地记下这个感觉,再遇之时,只要这人出手,就绝不会认错。
灵力化作利剑,直穿琉璃环的正中心。
一个硕大的黑影从天而降,叶光强行挣脱瞌睡,从凉亭那边横冲了过来。
“欧阳错,忘恩负义之辈!”
叶光的脸因剧痛扭曲到变形,两片嘴唇乃至口腔,全都漆黑如墨。
跟欧阳错带来的那条蛇一模一样。
只可惜黑衣人的动作更快一筹,琉璃环被灵力从中心贯入,当成碎成齑粉,银雪一般坠落而下,叶光的手拼命向前够,只抓到一片光影碎末。
巨大的身躯狠狠砸在莲叶上,几人同时失衡。
黑衣人拎着欧阳错的后衣领把人扯了起来,凌在半空。
半死不活的欧阳错从袖间甩出一条蛇,就是方才他从鳝鱼箱子里拿出来的那条,那蛇身形一晃,从脖颈处又生出一颗相同的头颅。
两颗蛇头都是漆黑口腔鲜红信子,嘶吼着冲出,钉死在了叶光的咽喉上。
叶光挣扎了一下,就再没了气息,身躯一歪,从莲叶上倾翻而下,直挺挺地砸进了水中。
黑衣人浅笑了一下,“双头蝰蛇,韩家的东西。”
这一击把欧阳错最后的力气都耗干了,垂着头像条濒死的落水狗,“我自然是要有所准备的,事发之后,他就算怀疑,也不能把我怎样。”
“果然心思缜密。”黑衣人把欧阳错甩到背上,从怀里拿出两盏琉璃灯。
圆球形的灯罩里,白色火焰频频跳动。
玉如心狠狠咬了咬牙。
亏他还挖空心思去想那黑衣人怎么把火引到院中,居然是这么个狗办法!
两盏琉璃灯在半空相撞,掉出两团缠得结结实实的灯芯,浸满黄腻腻的尸油臭气熏天,比现如今恪丹门用的那种邪性了百倍不止。
两团火焰从天而降,湖面顿时燃烧了起来。
苍白火舌席卷莲叶,发出烧焦的声音,裂成千万碎片,往湖底塌陷。
这些火根本不怕水,即便跟随烧焦的叶片花茎掉下去,也不见半点熄灭,片刻功夫,偌大的湖面便蒸腾出了白气,烫得人呼吸困难。
欧阳错彻底没了力气,伏在黑衣人的背上半昏不醒。
焚天烈焰中,黑衣人爆发出一串狠厉的笑,身形一瞬便没了踪影。
玉如心手腕间又跳了一下,金丝只剩下细细的一缕,他自问功法远不如黑衣人,即便拼尽全力去追,没有重虞给他输送灵力,也很难再溯回中持续太久。
是该走了。
沉了口气,双手搭上法印,刚要催动灵力,面前就金光闪现。
重虞从不语格中走了出来,面对满院的烈焰,沉沉地垂下了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