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走后,欧阳错一个人留在院子,巡视四周,然后走向了那个装满了鳝鱼的铁皮箱子。
那箱子放在了大水缸后面,前面摆着几盆花树,并不显眼,方才凌霄也没注意到。
欧阳错一仰脖喝掉清露,随手扔掉竹筒,一步一步向箱子那里踱去。
玉如心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里面有条蛇。
那蛇似乎感应到了欧阳错的气息,顶着盖子爬了出来,沿着来人的腿和腰,徐徐蜿蜒向上,一直爬到手腕子上,对着欧阳错丝丝吐着信子。
欧阳错冷笑一下,手上轻轻一捏,蛇口立刻长得老大,露出雪白的尖牙和漆黑的口腔,看得玉如心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狗日的重虞,你到底养了个什么东西。
欧阳错手腕晃了两下,收起黑蛇,干一转身,就看见藿知成疯疯傻傻地往大门方向跑。
藿知成在屋里伤心了老半天,情窦初开就遇到情敌,情敌还要离他的仙女而去,简单的脑子瞬间木了,一见凌霄走了,抹了两把鼻涕拔腿就追。
显然不知道防着身后。
欧阳错目光一戾,抬手就一掌。
掌风锐利如刀,从藿知成的胸中穿贯而出,炸开血花,溅在白墙之上。
藿知成跟个废麻袋似的扑在地上,这时画面之中再没了欧阳错。
玉如心腾地一下站起来,撞掉好多衣服,噼里啪啦掉下来,把他跟刀埋了严实。
“起开!”他从衣服堆里刨出来,使劲去掰刀柄。
溯回并没有停止,只是画面定格看不到别处。
“你轻点!”藿知成抗议大叫,“我都被那淫贼打晕了,当然不能看了!”
这样一直等只能等来大火烧起,戎承天前来搭救藿知成,他没那个兴趣瞻仰戎承天的威武英姿,拨了拨衣服堆,把手攥在了刀柄上。
“你跟我一起!”
“什么?”藿知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玉如心拖进了水镜之中。
水镜画面闪了两闪,收缩了成一个光点,衣柜之内恢复昏暗,四周静得可怕。
刚一进去,藿知成就晕眩到不行,陷入到沉睡之中。
玉如心还有重虞之前给的灵力,金丝盘成手环,戴在腕子上没任何不适,拎刀悬浮在逝川的上空行动自如。
藿知成并不似陵光那样傻得人畜不分,记忆完好,入口也完好,玉如心从水镜跳进去,正好就是四臻阁。
此时欧阳错早就没了踪影,只剩命罕见大的藿知成趴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玉如心把刀插到腰后,回想了一下失火的地方。
四臻阁已经是乘泠风的极深处,他不知道万年前乘泠风是怎样的布局,按照如今的来看,距离此处最近的是谧园,也就是重虞的书房。
时间紧迫来不及想太多,玉如心脚下生风,直奔谧园而去。
谧园跟枯荷斋的布局差不多,穿过几进府邸,就是最后面的花园,按重虞的习惯的住在花园旁边的三间小阁子里。
玉如心顺着路进去,屋子收拾得很清爽,重虞向来不爱在屋里摆一堆古玩字画,架子上除了书籍、笔墨和一些用得上的东西,再没装饰性陈设,跟他的身份极不相符。
说好听点是好收拾,难听的就是武人习气,缺乏审美。
玉如心兜了一圈,最后在软塌中间的小桌上找到一碟子糕饼。
布满芝麻的酥皮,其中一个被咬去了半边,流出浓稠的黑糖馅料,甜腻得肆无忌惮。
“砰——”他重重摔了回去,碎酥皮碎片撒了半桌子。
那狗东西是肉食动物,最不喜欢吃甜点。
屋内空无一人,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乱响。
玉如心闭了闭眼,沉下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绕过屏风,推开后山墙上的纱门,湖光山色便映入眼中。
湖水碧蓝,荷塘万顷,一眼望不到边。
雕梁画栋一直延伸到湖心,起了一座六角凉亭,小小巧巧,玲珑可爱。
现如今的枯荷斋后面也有这么一大地,不蓄水也不种树,常年荒着,冥界天色阴沉,冷不防一看就跟荒野凶宅似的。玉如心提了好几次,都被重虞那个拗种给否了,怎么都不让收拾,问急了就是一顿呲骂。
“你不也挺喜欢养花!”玉如心愤愤不平地上了长廊,那个架势仿佛要跟谁去干一仗。
凉亭上是有人的,正中间的圆桌上摆了些寻常的糕饼果盘,还有一碗喝了大半的稀粥。
玉如心拿起调羹搅了搅,白米之中混了不少肉粒,切得很细煮得很烂,还是能看出来是鳝鱼肉。
他放下碗,看向睡在躺椅中的老者,想必就是那位叶光神君。
守在叶光身侧的是两个小童,一个扒着一个圆凳,也睡得天地不知道何物。
玉如心凑近一看,眼皮腾地跳了一下。
这三人的鼻孔里都飞着一只瞌睡虫,针尖大小,没任何伤害,就是会睡个不停。
整个谧园都没什么人,这也是重虞的臭毛病之一,内室不让外人进出,尤其是过了二门想见一面都难,侍卫使者全都外面待着。
叶光神君能出现在地方,定然是重虞极信任的人,有很重要的事或者物由他守护。
被人下了瞌睡虫,怎么看都不对劲。
玉如心环望一周,除了花就是树,没有任何看起来很值得保护的东西。
唯一特殊一点的就是湖中的莲花。
那莲叶大到能横躺三四个成人,平铺在水面上,宛如一张张圆形的大床。
玉如心就算没吃过猪肉可也见过猪跑,这种大王睡莲跟他是一个种族的,一片叶子能举两三个成人,花朵更是香气馥郁,美得好似白衣仙人,比他这个没名目的残疾睡莲不知道高贵了多少。
酸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我算个什么东西,难怪人家看不上我。”
他抬腿跳上莲叶,拿脚踩了踩,没有任何动静,用灵力探查也没得到反馈,又笑了起来。
“你说你,他那么精心地养着你,你怎么就没个灵识呢,都对不起大王莲的名号,我一个野花都比你修得好,真是给莲族丢人。”
丢人丢人丢人!
那重虞也是对大王莲更好。
这种花表面上看人畜无害,其实小气得很,一片水域但凡生了大王莲,就绝不会再有其他水族植物,哪怕是根极小的水草,都会张起叶片下面的倒刺,把入侵者剐个稀烂。
玉如心看了看四周,还真再没别的花花草草。
他一屁股坐在莲叶上,丧眉搭眼好像丢了几十万两金子。
一抬手把悬在花苞头上的伞扯了过来。
伞柄温润如玉,不知道是什么骨头做的,有种淡淡的幽香,米白的伞面上绘着一片西府海棠。
凌霄说过重虞书画俱佳,玉如心手上那本逍遥道笔记摘抄就是重虞亲手写的,比圣堂那几个大文神官的字还要好。
至于画,是真的没见过。那家伙的屋子里从不挂画,也不爱描过花的杯盘碟碗,只是排兵布阵时偶尔画几笔地形地势图,寥寥笔墨,却也传神。
玉如心仰面躺了下去,把伞支在身侧,大半个身子拢在伞荫之下,阳光穿过伞面,手绘的花影映在白衣之上,殷红烟霞,明艳绚烂。
若是重虞也这样躺在伞下,抬头有繁花映着日月,身侧有白莲迎风摇曳,淡雅花香沁人心脾,喝个小酒,打个瞌睡。
狗东西还真是会享受。
他承认自己从不是个大度的人,也不想当个大度的人,他就喜欢一个重虞,从来没得到过回馈,凭什么不能小肚鸡肠。
“喂,”他转向大王莲,“你知道你为什么长这么大还不化形吗,你就是见的阳光太少了,这日头又不歹毒,晒一晒怎么了,还至于特意放把伞给你遮阳?”
“他拿胡巧熏我害我长了一身的恶疮,还让我在忘川上做过艄公,把我一个人推到欧阳错的阵法里,为了帮他溯回我还挨了弩箭,什么倒霉事我没干过,怎么你就这样娇贵,撑个伞都得他亲手画的。”
大王莲默默无言,白色花苞闭得密不透风,只轻轻摇了两下。
“你还摇头?”玉如心纳罕,“你到底有没有灵识啊,别你也跟那狗东西似的,都是欺瞒别人的大坏蛋。”
他回手把花苞拽了过来,再次用灵力探查。
硕大的花苞头足有西瓜那么大,层层叠叠的白瓣包得密不透风,灵力送进去,过了良久,终于有了回应。
玉如心腾地坐了起来。
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
琉璃书。
他怔怔地望着花苞头,惊骇到无法言语。
谧园风平浪静,静得落针可闻。
玉如心颓然躺下,半天都回不过神。
有什么可惊讶,重虞不是一早就说过琉璃书是北溟的,所以到底在难过什么。
难过重虞这个人吗?那家伙在正事上丝毫没得马虎,哪里有妖魔作乱,即刻就会带上兵马去剿灭,三界上下所向披靡,是他心目中真正的英雄。
可就是这个英雄一样的男人,一旦从沙场上下来就立刻换了个人,自私阴险蛮横霸道,对谁都不信任,还管不住下半身那点东西,简直就是浪子中的浪子。
原先玉如心以为重虞不懂珍惜别人。
如今看看,根本不是。
为了这朵大王莲花修建花园,放在寝殿的窗外寸步不离地守着,要去接任大典就让最信任的叶光进到内院替他守着,连遮阳伞这样的小物件都亲手描画。
同样都是琉璃书,玉如心又得到过什么。
那是只是朵花,连灵识都没有的花。
玉如心是活生生的人啊。
可是没有琉璃书,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接近重虞。
“算了。”他叹了口气。
或许就不该对重虞有所期待。
没有期待,就不会生出贪心。
没有贪心,就不会心生怨念。
没有怨念,此生才算真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