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瞟了眼玉如心鼓鼓囊塞的包袱,笑得热情似火,“公子坐稳了,我这牛看着瘦,跑起来特别快。”
玉如心刚想说一头牛能有多快,就听哞的一声,板车蹭地就蹿了出去,一路烟尘,堪比骏马。
货郎鞭子响亮,接连不断地抽在健硕的牛屁股上,还时不时地跟玉如心搭话,“公子是沽州人氏?去花墟山是投奔亲戚?”
玉如心坐在货郎的身后,他天生不喜与陌生人接触,更不愿攀扯闲话,就只淡淡应付了一句,“哦不是,赏景而已。”
货郎爽朗大笑,“公子好雅兴,花墟山四季如春,风景最是好。”
板车不算大,厚厚地铺了层稻草,玉如心把手伸进身侧的草垛,一摸,是条麻绳,足有三根手指粗细,湿乎乎油腻腻地不知沾了层什么东西。
他抽出手,闻了闻,拽了捧干草蹭干净,转头问向那货郎,“你说你是送货的,送的什么货?”
“啊,”货郎笑笑,“小人是卖山货的,靠山吃山嘛。”
玉如心挑起眉,“哦?沽州也是三面环山,不缺山货吧。”
货郎又抽了一鞭子,牛车速度又快出一倍不止,“十里不同天,百里不同俗,这山长的东西,那山不一定有,都是吃个新鲜。”
“有理。”玉如心点点头,找了舒服的角落,头枕着手臂架着两条长腿,悠哉游哉地闭目养神。
牛车跑得极快,一口气奔出二三百里不止,眼见月亮已经挂了树梢,那货郎回过头,见玉如心晃荡着两个脚尖,眼睛都睁不开了,脸上立刻浮出了笑意。
“公子,这没剩多少路了,要不咱们就赶赶夜路,也好早些到地方,您看可好?”
“嗯,好,正合我意。”玉如心揉揉眼坐起来,伸手指向路边,“劳驾你停一下,我出个恭。”
货郎爽利作答,“好勒。”
玉如心跳下车,头也没回地往草丛里钻,一路嚷着憋死了憋死了,故意把响动弄得很大,果然,没多会身后就响起了声音。
那人先是翻了他的包袱,气急败坏地把里面东西摔了出去,然后便放慢了脚步朝这边走来。
高抬脚轻落足,却难掩杀气。
玉如心嘴角压着笑,往左一闪,避开刀锋,“哈哈,我家红薯吃不完,你若喜欢就尽管拿去!”
“放你娘的屁!赶紧把银子交出来!”货郎凶相毕露,挥出了第二刀。
玉如心往右再闪,刚准备抬手来个了解,那货郎就自己趴下了,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咽了气。
杀他的仅仅只是一枚石子。
玉如心看着嵌在货郎颈骨上的石子,顺着方向抬头望去,来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生着一张浑然天成的大侠脸,一举一动都透着英武。
“小兄弟没受伤吧,这些山贼惯爱挑身子弱的读书人下手,最近害了好几条人命了!”
玉如心左右看看,实在是找不到其他旁的人,勉为其难地扮演起了身子弱的读书人,“多谢侠士相救。”
那人大手一挥,“何必客气,在下姓乔,草字云耕,沽州镜缘宗弟子。”
玉如心颔首,目光扫过乔云耕腰间的佩带的横刀,纯黑蟒皮的刀鞘上缀着乌金色镂花,很是精致。
沽州,横刀,身手绝佳。
就连身上的缟素道袍都与神机营之前的制服有七八分相似。
曾经他身为大神官,庇佑沽州,创立宗门岚院,门下弟子三千,顶尖者便可加入神机营,一时声名赫赫,风头无人能及。
如今神机营易主,岚院换个名字又什么可意外的。
玉如心淡然颔首,“原来是镜缘宗弟子,怪不得修为这般高深,多谢相救,在下告辞了。”
说是想走,可还真走不了,他不太会赶车,拿着皮鞭竟然不知所措起来。
乔云耕见状,连忙解释,“此处是翡云村,还有三百多里的山路才能到花墟山,这眼看就天黑了,山里妖兽颇多,小兄弟你一个人不安全,今夜就在我家过夜,明早再赶路。”
“啊?”
玉如心实在是受不了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想弃牛而逃,乔云耕根本不容拒绝,一把就按上他的手腕,“别客气!”
“真的不用!”这人掌力雄健不小,后劲绵长悠远,又过分的热情,玉如心有些生气了。
两人近在咫尺,乔云耕没瞧出玉如心表情的变化,倒是看出了点别的,“小兄弟,你伤得不轻啊!是刚才那强盗打的吗?”
玉如心真是要吐血了,按他这个修为,就算是受了重伤,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探查出他的气息。乔云耕有这样的本事在身,怎么就没长个脑子,这身惊艳绝才的伤会是一个拦路贼所为?
他吐了口气,平复心绪,尽量做到不失礼,“都是些小伤,不妨事的……”
“怎么能不妨事?怎么是小伤?你赶紧跟我回去,我儿子是郎中,让他好好给你看看!”
乔云耕居然他妈的生气了!玉如心简直欲哭无泪,腕间的手攥得更用力了,不用试图就知道甩不开。那人说得没错,他就是伤得不轻,靠药物吊着维持出一派生机勃勃的虚假繁荣,去花墟山少不了跟赵无明动手,他可断没理由在这地方跟一个探不出底的人浪费力气。
“好好好乔兄,我去便是了,能不能先……”他举了举手腕。
乔云耕哈哈大笑,放开了手,牵过牛车邀请玉如心上去,自己则坐在了前面,“抱歉抱歉,我家是开医馆的,最见不得讳疾忌医之人,方才一时情急,小兄弟莫怪啊。”
讳疾忌医……玉如心姑且认为不是在拐弯骂他,扫过周围环境,除了这条土路,两侧全是荒野峭壁,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烟的模样,不免疑窦丛生,“这地方有人住?”
乔云耕拿鞭子遥遥一指,“看见那片山坳了没有?那里就是翡云村,两三百户人吧,这村子有怪病,我们这才来这里。”
这话初听不觉如何,再一琢磨就很不对味,按乔云耕的说法是先有怪病,再有郎中,这本身就不符常理。再有,据玉如心所知,这种远遁深山的村子大多有赤脚村医,村医在乡里之间极有威望,很少会接纳外来之人,尤其是医药这种关乎性命的大事。
“哦,你不要担心,村里的人都很好的,那病是会过人,但有我儿子在,包你不会有事的。”
玉如心差点咬了舌头,“那我可真是谢谢您了。”
“不必客气,”乔云耕豪爽挥手,“你能治好伤,我也当给我儿子招揽个生意,大家都好!”
有在荒郊野外拎着片砍刀给儿子招揽生意的吗?现在凡界都玩这么狠了吗?玉如心无语到了极致,他差不多可以判定乔云耕是个好人,就是好得有点邪门,没办法搭话,索性由着他说什么,只在一旁应付了事。
牛铃叮叮当当,很快就拐进了乔云耕的家。
小院在村子最深处,五间青砖旧房,旧到西山都有些明显的下沉,门口守着个穿黑袍子的驼背男人,一见牛车停下,连忙跑过来牵牛。
牛车在门口停下,玉如心跳下车,脚下不觉一顿。
这小院的气氛太奇怪了。
汹涌澎湃便扑面而来。仿佛那间破房的下面埋了什么绝世灵根,随时就要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乔云耕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别客气,就很自己家一样。”
既来之则安之吧,玉如心迈步进院,穿过两片碧绿到柔软人心的菜畦,便进了堂屋。
正堂被改成了药铺,一进门就见一位穿淡竹色长衫的青年男子,坐在古旧的药柜前,低头翻着一本书,清清冷冷的模样,仿佛这世间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这应该就是乔云耕一路交口称赞的儿子,父子两人除了看起来都是男的,再找不出任何共同点,怪的是两人并排摆在一起,就有种莫名的亲生感。
玉如心早就听说凡界多得是修为高深的大能,修为足够飞升,只是不喜在圣堂为官的束缚,便隐于山林图个逍遥自在。
这对父子估计……差不多吧。
乔云耕一见这人立马笑得山花灿烂,“这是犬子乔樵。”然后拉过椅子,“你坐啊。”
这话说得好像是他故意不坐似的,玉如心瞧了眼那把藤条椅,竹篾都崩开了好几根,提着气才敢坐上去,生怕发出诡异的声音。
倒是乔云耕,结结实实一屁股,旧椅子不堪重负,尖锐抗议了起来。
“嘎吱——”
玉如心当即牙根通了电似的,缩紧了腮帮子。乔樵也从书后抬起眼睛,眼波流了又转,眉头聚了又散,最后定格在了一个似乎是询问的眼神上。
乔云耕则始终都是挺着腰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怎么看都是在夸耀自己这块姜辣得很。
当着老子的面对暗号!玉如心就跟被拐的肉票似的,看着这对父子眉来眼去,脸上露出不满之色,低低地咳了一声。
乔云耕又笑着介绍了一遍乔樵,转而面向玉如心,“还没问小兄弟贵姓。”
“玉。”问姓,就只报个姓。
“哈哈哈原来是阿玉兄弟啊!”乔云耕这个半点不知尴尬倒把玉如心搞得尴尬无比,“阿玉兄弟,”他拖过一个软皮脉枕,放在了玉如心和乔樵之间,“请吧。”
玉如心抬眸打量起了对面之人。
这人二十多岁的年纪,凭良心说生得很是精致,担得起眉眼如画这四个字,可就是透着一股子莫名的讨厌!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拧巴劲儿,仿佛谁近了他的身,就会把傻气传染给他似的。
玉如心特别想喊一句“你也莫挨老子”,从怀里抽出条丝帕,盖住手腕,放在了脉枕上。
乔樵缓缓伸出了手,在半空中划了个半圆,最后支在了自己的下巴上。
然后就那么不咸不淡地看着玉如心,半点没有诊脉的意思。
玉如心眼波微转,平静无波地对望过去,不避不讳。
两人谁也不说话,连空气都没有起伏,气氛偏就朝着诡异的方向一落千丈。
乔云耕依旧是没心没肺的模样,冲着他儿子挤了个眼,“乔大夫真是当时神医,望闻问切,一个都不落下。”
氛围又陡然回升,玉如心明显感觉到乔樵的气息变了,连他自己也跟着松了口气——有那么一瞬,他感觉乔云耕就像是个老爹,笑看着两个熊孩子掐架拌嘴,这种轻松包容的感觉在他心上轻轻抚了一下,又转瞬而逝,再寻不到半点痕迹。
隔壁厨房哗啦一声,是炝锅的声音,浓郁的香味透着糟朽的砖墙,横行霸道地传了过来。
乔樵把目光投向门外,淡淡说了句,“先吃饭吧。”
乔云耕立马接茬,“对对对,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诊脉。”
诊个脉难不成是什么苦大力?还得吃饱了才能干!玉如心掩面,特别想收回方才对乔云耕的评价,半推半就地被揽到了饭厅。
就这破房子还有饭厅!
吃的还是分餐!
倒是十分符合乔樵那副厌恶人类的德行。
玉如心坐在自己的小桌前面,油然生出了如释负重之感。
圣堂神官都喜清恶浊,视俗世食材为浊物,食欲更是大大的贪念,一个个避之如虎。他偏偏就是个异类,做仙侍之时就嘴馋爱吃,最大的志向就是能到御茶膳房里做个帮厨,好有蹭不完的吃喝。
后来掌管沽州,更是三天两头拉着重虞去集市上吃吃喝喝,他喜清甜,重虞喜火辣,倒是谁也不跟谁争。
可自从活过来,他想尽了办法都调不起任何食欲,以他的修为早就不需要吃任何食物,便也就随之去了。今天这么一番折腾,倒是真的饿了。
乔云耕的小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是浓香鲜辣的红油锅子,泛着椒麻的气息,肆无忌惮地沸腾着。乔云耕夹起一片牛肉,眼中泛起笑意,“我不客气了啊!”
乔樵颔首,也跟着提箸,指向面前的葱油白斩鸡。
玉如心干巴巴地眨眨眼,侧目看见方才牵牛的那个黑袍驼背男子,正端了个托盘冲他走来,竟莫名生出了些望眼欲穿的滋味。
“这是莫大管家。”乔云耕补了一句。
玉如心噤然,真是好大一个家,还得有个大管家。
这莫大管家全身被黑袍覆盖,散着半长的头发看不清面容,玉如心瞧着他驼弯的脊背,想着这人若是能拔直了至少得八尺有余,兴许还是个矫健身姿。
托盘轻轻放在了小桌上,莫大管家先是递过来一杯茶,然后欠了欠身,便退下了,全程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乔云耕把红油里捞出来的肉又裹了层辣椒粉,就着烈酒大口吃喝,“阿玉兄弟,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玉如心还真有些期待,一一打开盖碗盖子,几样清爽的小菜,还有一碗冬笋冬菇海带熬煮出的素高汤银丝面,汤底清澈如茶,不见半点浑浊。
鲜甜滋味氤氲而来,沿着鼻腔聚到心底,晕成了淡淡的酸。
他已经太久没尝到这个味道了。他好吃也挑嘴,味道强烈的荤腥连同着葱蒜味儿,他都不爱,偏又是个不愿意麻烦别人的性子,就且都忍着。
那边乔云耕已经喝得有些上头了,口齿不清地叨叨着,什么空着肚子喝茶会伤胃、他家管家厨艺极好、如今这世道坏透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全他妈乱套了等等之类的醉话……
玉如心笑笑,端起面碗抵在嘴边,山珍的浓香扑鼻而来,一点葱蒜味儿都没有。
嘻嘻(蠢作者偷偷呲个牙[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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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翡云深处有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