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孤影,水声澹澹,江面上泊着一条乌篷小船,玉如心躺在船板上,悠哉地翘起二郎腿。
这船是杜梅男人生前打鱼用的,每块木板都已经腌渍入味,闲置多年依旧不减。
玉如心只能把上半身探出去,从怀里摸出那颗脏兮兮灰扑扑的眼球,顺手送到船舷下洗了。
江水是温热的。
孔府的地下工事比他想象中庞大,一个接着一个的仓库,堆满了金银和武器,俨然一座地下城。他点燃神官令付之一炬,整个红颜镇都烤得烫脚。
月亮已经升到大中天,玉如心一直守在渡口,除了几个相熟的街坊拖家带口地驾船逃离,偌大个红颜镇就再没人出来,远处隐约飘来一阵阵的叫骂声和屋舍倒塌声,这群虚鬼是宁可当热锅蚂蚁,也不肯出镇子一步。
“吵死了。”
眼见着打不到鱼,玉如心随手一挥,给小船罩了个结界,天地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朔风起,船身微微摇晃,玉如心祭出个探查法阵,把那件东西放了进去。
这是块石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通体暗紫,表面披着一层蛛网似的血荫,半点不着人工痕迹,浑然长成了眼珠模样。
这东西很眼熟,可依旧是想不起来。
玉如心的记忆是在魂穿后开始混乱的,好像是有人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锤,把所有的记忆都捶成了碎片,无序地散落在神识中,需要他自己去一个一个地整理回原有的条理。
他忍着心疼肉疼和头疼又吃了一遍药,然后数了数格子,就跟能凭空冒出来几片似的。
药物不多,路上忍一忍也够他去花墟山探个虚实,然后寻个安全的地方,再唤杜梅出来。
阵法中灵力起伏很大,蓝银色的琉璃光辉仿佛无孔不入的海水,跟密不透风的石头来回纠缠,陷入到胶着之中,一时难分高下。
玉如心侧过身子,拖过包袱枕在脑后,看着在阵法中杀得穷凶极恶的眼球,有点不敢想象这东西嵌在孔文袖脑中时会是怎样的痛苦。
按朱公所言,赵无明在孔家做弟子之时是极好的一个人,为人谦和有礼做事有担当,门中师兄弟无不拥戴,对孔文袖也是呵护有加,否则孔寿亭也不会将唯一的女儿托付给他。
可是这人成婚之后就性情大变,冷僻暴戾,对孔文袖不理不睬,成天把自己关在丹房中,以修炼为由,从不与妻子同房。
孔文袖自知有个短处,对不起赵无明,只能处处退让。孔老爷则是认为门下若能出个飞升的弟子便可光耀门楣,外加赵无明是真的不近女色,便也没有站在女儿这一边,顺便还指责孔文袖耽于情爱不顾大局。
直到酿成了大祸。
赵无明对孔文袖的折磨近乎酷刑,除了把孔家上下都变成虚鬼,还要让孔文袖每日跪在他的神位前忏悔罪行,让全镇都唾骂孔文袖是个不忠丈夫的□□,后来玉如心跌下神坛,孔文袖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
着实是个可怜人。
玉如心看着在阵法中起伏的眼球,总觉得也有块石头卡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低声咳了好一阵,辗转了半天才渐渐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江风清寒,船身摇晃,玉如心介于睡与非睡之间,觉得雾气浓得有些不像话。
江面传来微微浪声,有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到船舷之下,玉如心半眯起眼睛,看见不远处的江心中,站起了一个人。
他视力一直不好,这个距离加上茫茫大雾,看不太清来人的五官,只知道是个女子,纤细身形里透着些哀伤,迟疑了许久才伸手拨开雾气,缓缓朝他走过来。
雾气凝成粉裙,盈盈淡淡,漂花似的浮在灰霾之上。
女子在离船三四丈的位置停下了脚步,提起裙摆,跪在了江面上。
玉如心屏住了呼吸。
女子朱唇轻启,只看见一团明媚胭脂色在飘,说了的内容全都散在风雾里。对着玉如心的船深深地拜了三拜,身形一缈,隐在了雾气中。
“孔文袖!”玉如心想要追上,小船轰隆下沉,直接没在了江中。
原来是个梦。
这顿药算是白吃了。
玉如心拿脚撩开窗帘,眼前一片灰蒙,江上还真就是起了雾。坐了一会翻出盆舀了片,打算洗脸精神一下,站在船舷往下一看,水上浮着满满一层白灰。
信寒江从来都是清亮见底,不曾这样脏过。
他把瓢扔了,抬头一看,结界上也落满了这样的白灰,原来漂浮于空的不是雾霾,而是虚鬼的骨灰。
四周围安静得有些不像话,玉如心轻咳了一声,“归尘。”
小荷包蠕动了一下,一把竹笛凌空飞出,在半空中打了两个璇子,两头伸长化为撑船的竹篙,落到了玉如心的掌中。
玉如心接过竹篙,顺着骨灰飘来的方向,往码头方向划船,还没到岸,就看见了悬浮于空的黑铁战船。
那东西通体漆黑,船底却是雪白颜色,船头上还戏谑地画了一排牙齿,停在空中好似一条巨大的杀人鲸。
玉如心闭了闭眼,神机营果然还是来了。
昨晚闹成那样不来,这个时候倒来了。
倒也省事,镇上的那些虚鬼不必他收拾了。
玉如心把竹篙立在一边,撩起下摆坐上船头,抬头往码头上望。
这次来的人不多,目测也就三十人,齐刷刷的都是健硕男子,身上穿着玄墨色的官制劲装,下摆上绣着三条乌金色云鱼纹,身后交叉背着两把武器,刀鞘和枪托都是整齐划一的漆黑硬皮。
好生威风。
乘泠风的官服果真气派,比原来的那身更能衬人。
玉如心冷笑了一声,他一早就知道这个结果,神机公子可以死,神机营必须要留下。
他翘起二郎腿,眼前浮出一幕画面——从天而降一块肉骨头,黑狗、青狗和黑白花狗群起围之,汪汪汪、嗷嗷嗷,黑毛、青毛和花毛飞得漫天漫野,最后黑狗胜出,叼起肉骨头扬长而去。
“哈哈哈哈——!”
这时码头上的三十名神机营神官一字排开,身后是堆积如山的骨灰,这个数量绝对是整个红颜镇的虚鬼。玉如心不禁拍手称赞,冥尊大人雷厉风行最擅带兵,神机营归到乘泠风麾下,这活儿果然是越干越好。
那三十个齐刷刷地立正,向右侧方转了半个身位,显然是在等上官训话。玉如心也伸长了脖子,冥尊大人肯定不会亲自节制一个小小的神机营,他很好奇重虞会把这支臭名昭著专办脏活的影子队伍交给谁。
没多大功夫,从队伍的最后面走出来个男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派儒将风度。
他回忆了一下,这人叫蓝鳿,给重虞做过内管令。
重虞为人风流,名声却出奇的好。圣堂谁都知道,冥尊大人眼界奇高,寻常人等断然入不了眼,可但凡跟了,重虞也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
玉如心平静无波地看着蓝鳿身上那件官服大氅,七条金线绣制的云鱼纹,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很是耀眼。还是个小剑士就跟着重虞,如今飞升仙班接掌神机营,还真不算亏待。
冥尊大人果然格调一流。
蓝鳿在队伍里巡视了一周,手臂半抬又骤然落下,动作沉稳又威严。队列原地肃立然后齐齐左转,鱼贯进入到钢铁战船,皮靴踢在青石板路上,发出铿锵的摩擦声。
蓝鳿始终没动,站在高处往镇子的方向望,像是在寻找什么,神色始终凝重,过了好一会才转身进了船舱。
在踏进门框后,栈桥一节一节地收了起来,紧接着,汽笛如鲸鸣,低沉悠远,响彻云霄。
雪白船底亮起橘红色的火焰,两侧接连不断地喷出白气气浪,大船缓缓升空,阴影黑沉沉地覆上江面,将玉如心的乌篷小舟覆盖其中。
码头上空再次狂风大作,小山一样的灰堆被削成了平头,飓风卷着白灰,洋洋洒洒遮天蔽日。
一面杏黄色旗子飘飘忽忽落在水面,浮到了小船边。
玉如心探头一看,旗面上写着几个大字——乐知天命而不忧。
“冥尊大人逍遥天地,常伴身侧的道侣可不是神机公子,下辈子投胎记得管好舌头,别再妄议神明,招来杀身之祸。”
然后撑起竹篙,顺江而下。
骨灰毕竟沉重,飘了一会便落到了江面,随着波涌沉入水底,雾霾也随之消散。玉如心划了一会,觉得憋闷,刚想把结界撤了,身后便响起了爆炸的轰鸣。
回头一望,红颜镇的上空升起熊熊烈焰,大火卷着黑烟,把天空熏成了枯黄的颜色。
六百年前,他第一次到人界就是红颜镇,好巧不巧魂穿过来也是这里,他懒得去管着其中有什么宿命关联,总之从此刻起,这世上再没红颜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也没必要再回想这里曾经发生什么。
玉如心矮身钻进船舱,回手放下竹帘,把纷飞的烈焰阻挡在了船外,一脸平静地拉过羊毛披肩,半倚半躺在船舱里。
脚底下摆了三大筐红薯,是杜梅给他准备的干粮,看得玉如心面露难色。他知道花墟山的位置,从红颜渡向南直下,到了菱州渡便是,不过五六百里水路,哪里用得上这许多的红薯。
他挠着脑袋找来竹席把红薯盖上,换了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也不知是药吃多了还是药效间歇性发作,这一觉睡了个天昏地暗,直到船身轰隆震动了一下才猛然醒转。
玉如心第一反应是触礁了,立马将半个身子探出了船舱,低头一看并不是。
小船搁浅在了一处渡口边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是个极大极繁华的地界。
玉如心挠挠头,他分明记得菱州渡是个半废港,比红颜渡还要老旧破败,转念一想六百年时光不短,再度兴旺也是有的。
他找了个地方把船泊好,上了渡口,随便找了个搬东西的脚夫,“哎,小师傅,请问花墟山怎么走?”
“花墟山?”脚夫一脸懵,“这里没有花墟山啊。”
玉如心也懵了,六百年而已,还不至于移山填海吧,不死心地又换了两个人,得到的答复都是不知。
“小公子,此处有大珠玉峰、小珠玉峰,再往西南还有狮姆雪峰,真的没有叫花墟山的呀。”
答话的是个阿婆,头发花白十分面善,由不得玉如心不信。旁边一个贩鱼的商贩听了接过话来,“花墟山?花墟山在丹阳州,这里是沽州,隔了六七百里地呢,小公子你怕是要租车船哩!”
“什么?”
玉如心大大崩溃,一觉居然睡到了沽州,他转头看了看天色,感觉天都要塌了,然后丧眉搭眼地拐到街上,去寻车马行——臭鱼味儿的船他再也不想坐了。
结果车马行老板把他请了出去。
“实在不好意思,花墟山不太平,小店实在去不得。”
玉如心起初不信邪,连着问了几家给的答复都是如此,这才彻底死了心,可一想到要御剑奔袭七百里,而且不出两个时辰天就要黑了,他便满脑子的不情愿,两条腿像灌了铅水一般沉重。
正在投宿和赶路之间徘徊不定,身后传来了喊声。
“前面的公子,你是要去花墟山吗?”
玉如心回头一看,是个很壮实的货郎赶着一架牛车向他走来,挂着红花的长鞭在半空抽出清脆响声。
“我这车要回花墟山,正好捎上你一程。”
“真的?”
货郎哈哈一笑,“我在车行就看见你了,我是来送货的,家就住在花墟山,上来吧!”
玉如心喜出望外,牛车再慢也比御剑省力得多,给那货郎道了声谢,抬腿便窜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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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世间万苦皆因无明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