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天下共主会轮到我,”元熵声音非常平静,“如果我能选,我希望永远在这间茅寮里,采茶养蚕,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太贞低下头,“哪有什么逍遥,师父讲了一辈子逍遥道,连他也未必真得逍遥。”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陵光在地上磨盘似的转了几圈,嗓子里忽然咕噜出了几声怪响。
这声音有些像猛禽的低吼,全含在嗓子里,听起来诡异至极,惹得玉如心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
太贞的怀里腾地就烧了起来,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元熵连忙去扑救,掐着法诀给太贞传送灵力。
但他无法驾驭南明离火,只能靠修为硬扛,给太贞争取出了一线生机。
太贞把烧着的朱雀眼抛了出来,翠绿圆环裹着雪白火焰悬浮在半空之中,连着发了数个号令都无动于衷。
“怎么回事?”太贞一脸惊愕。
南明离火失控了。
重虞也皱起了眉。
玉如心眼中白光骤闪,透过琉璃华镜,看得清清楚楚,朱雀眼上缠着一周黑色的细丝,宛如寄生的线虫快速地蠕动着。
“那是什么东西?”
重虞左眼之中闪过金光,面色阴沉如水,“邪吸线虫,上古时期寄生在朱雀眼中的一种邪祟。”
太贞花容失色,“爹爹,祖上明令,见邪吸线虫斩草除根,你哪来的这邪物!”
陵光笑得得意洋洋,“嘿嘿,你当真以为为父这些年是白白保管这件宝物吗?你也不动脑子想想,祖上为什么要除了邪吸线虫,你别看这东西小,但瘪十吃天九,最是朱雀眼的克星,爹爹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养出这么一条极品!”
玉如心恨得牙痒痒,这该死的陵光,靠正经手段无法驾驭朱雀眼,就想出这些歪门邪道,恨得他想敲开那老鸟的天灵盖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正着生的脑筋。
陵光棍子似的直挺挺地立了起来,对着朱雀眼吹了声口哨,火环围着他转了一圈,束缚的白绫悉数化为灰烬。
“元熵!”他托着邪火熊熊的朱雀眼,放肆大笑,“我现在就去大闹重虞的继位典礼,把你这个阴邪小人做的丑事公之于众,我看你能奈我何!”
说着振臂一挥,火环瞬间放大百倍不止,仿佛燃烧的巨轮,整个茅寮都笼罩在了火光之下。
陵光向上一窜,踩着朱雀眼,居高临下地向元熵扔火圈。
元熵身法快如闪电,陵光光凭套圈是套不住的,但是南明离火炽烈无比,小院中又多种植花木,早就烧成了一片火场。
陵光哈哈大笑着控制火焰,划出一片火墙把元熵围困其中。
火墙熊熊燃烧,连太贞都驾驭不了。
元熵只能用灵力硬轰,试图撕开一条路来。
玉如心感叹于元熵的强劲和镇定,面对突发丝毫不乱,须臾之间就在火墙上分出一条分水岭。
陵光斜睨了一眼,“元熵,我知你修为强横,可我这南明离火也不是那么好摆脱的,你慢慢耗,等你脱了身,正好赶上我在天下群雄面前把你扒得干干净净!”
说着又是一记掌风,给那火墙加了个盖儿,便就扬长而去。
元熵手上劲力加重,转头对上太贞,“你不怕火,不要跟我困在这里,出去拦下他,千万不能让陵光跑到乘泠风胡闹!”
太贞点头,纵身投向火海。
重虞也踏了两下玄武甲,带着玉如心追着陵光出去。
陵光御着硕大的火环在西山上空招摇而过,速度算不上快,架势倒拉得十足十的大,摇头尾巴晃,恨不得横过来走。
“尊上,”玉如心一脸焦急,指着陵光的背影,“他是不是疯了!”
重虞眉心紧皱,“我没见过,据老爹说,染了邪吸线虫的凤族最后都疯癫无度,不得已除之,朱雀部才就此堕落。”
玉如心狠狠骂了一句,“该死的陵光,自做什么聪明!”
冷白火焰雨点一般从半空纷纷着落,西山之上悉数被茶树覆盖,此时春和日暖正是繁茂之时,大火从天而降,眨眼之间,万顷翠波沦为苍白火海。
这把火终于烧了起来。
烧得玉如心从里到外地疼。
他抬头看向重虞,嗓子干得仿佛含了一口砂砾,“尊上。”
重虞没说话,苍白火光映在脸上,凝出一抹冷冷的笑。
玉如心周身一震,三界早就流传一句话,尸山血海不及冥尊一笑,重虞骂得再凶闹得再狂,危险程度远远不如这么平静的一笑。
他什么也不敢再说,低头看向下方。
太贞使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能收回暴走的朱雀眼,甚至面对陵光的疯狂也是束手无策。
“爹爹!你再这样闹下去,只会给朱雀部带来灭顶之灾!”
的确是灭顶之灾,几乎就是将朱雀一族连根拔起,连旁系的朱家都没放过。
然而此刻的陵光脑子进虫,什么都听不进去,指着太贞就是一通骂,“你这个忘本的东西,我白白养了你这些年,有你,朱雀部才是灭顶之灾!”
话音未落,直挺挺地从半空中栽了下去。
元熵在陵光身后显出身形,手上还保持着掌击的姿势,再一瞬,站到了太贞的对面。
陵光跟个面口袋似的,砸起一片灰尘,便再也不动了。元熵环视火势,转向太贞,面容凝重到铁青,“这个祸事你不要替陵光担着,也不要让旁人看见你来过这里,我先去救火。”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
元熵和太贞最终还是选择隐瞒住这段过往,借着陵光脑子被虫啃,索性做成了悬案,保下了陵光一条命。
自此,太贞和元熵之间最后的一点缘分,也终于消耗殆尽。
太贞把昏迷的陵光架在肩上,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望了一眼元熵,转头走了。
元熵并不能彻底熄灭火势,看了看四周,符咒随着法印翻飞而出,冲进火中化作灵力堆砌而成的高墙,强行将火苗圈在围墙里,然后御剑就往山下冲。
玉如心拔腿就追,腕间却死死绷紧。
他回头望向重虞,“尊上,我们跟上啊。”
“没必要了,”重虞脚尖挪动,摆出要离开的姿势,“后面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玉如心焦急万分,一时没顾上,伸手去拉重虞的臂弯,“怎么没必要!你看这茶山离乘泠风还有这么远,陵光已经走了,火势为什么还会蔓延那么快,一定还有其他的事情发生!”
一定还有其他的人浑水摸鱼!
重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冰冷如刀,狠狠甩开玉如心的手,“够了!你想说什么?北溟是如何成为众矢之的,多么招人记恨,墙倒众人推?”
玉如心怔了一下,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爆发出吼叫,“我会这么想吗?我会吗?你说这话亏不亏心!”
“我说够了就是够了!”重虞几乎破音,“我知道是罪魁祸首是陵光就够了!”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玉如心更大声地喊了回去,然后拖起连在两人之间的金丝,连拽带咬,拼了命地想要挣开。
“你不敢看,但是我敢,我自己去。”
他就是不忿。
跟风捶破鼓的与罪魁都是同样的恶意,只要是对北溟对重虞怀揣恶意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重虞叹了口气,顿了顿,抬手一拂,金丝灵活地编成了花穗,挽在了玉如心腕间,仿佛一条手工编织的同心结手链。
玉如心没多说什么,循着元熵的灵力往前追。
所有的茶园树林全都被点燃了,又被元熵控制在符咒之中,生生在火海中开出一条路来。
极少数量的农夫从火中滚出来,逃到这条路上,痛苦地在地上打滚,试图用身体压灭火焰。
可南明离火犹如附骨之疽,不烧光绝不罢休,那几个人很快就成了焦尸,尸体上覆满了大红色的凤尾图腾。
玉如心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幕惨烈在眼前发生。
他尚且如此,何况重虞。
元熵投过来一大片灵水符,奈何路子不对,只能缓解些热气,火势依旧熊熊。
连玉如心都觉得呼吸困难,万万没想到这东西居然这么强,连溯回法阵都能受到波及。
忍着焦灼往前跑,到处都是烧焦的尸体,终于追上了那片背影。
元熵一动不动地站在山崖边上,雪白的下摆涂满了火痕,盯着乘泠风的方向凝望,眼神中都是不可思议。
火场中凭空升起了十几个硕大的火球,火流星似的砸向了乘泠风后花园。
“轰——”的一声,大半个乘泠风淹没在爆炸的气浪里。
气浪推着火焰,潮水一般席卷而开。
不过须臾之间,乘泠风便成了一片烈焰森林。
苍白火舌疯狂舞动,舔舐着深黑厚重的城墙,整个乘泠风就像是扔进火炉中的煤块,随时都有可能崩塌碎裂,煅烧成灰白的废土。
心口剧烈地疼起来,玉如心捂着胸口,再放眼望,元熵已经飞到了乘泠风的上空,指挥众人结阵救火。
烈焰时不时地炸出火柱,一个又一个修士从空中坠落,跌进火海,死得无声无息。
玉如心不敢想象到底要死多少人,思想稍稍往那个方向偏一点,胸中气血就有失控的迹象。
他深喘了两口气,从灼热中抢回一丝清明。
从陵光暴走放火,再到乘泠风失火,中间隔着一整个西山茶园。
有人在隔空引火。
从那几个火球飞起的位置看,那个纵火犯藏得不会太远,不论是从这里逃走,还是返回乘泠风混进救火的人群里,都会有所行动。
玉如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现在站的这条路。
他顶着炙烤,忍着皮肤上的疼痛,沿着符咒撑出的路仔仔细细地排查了一遍,除了尸体,再没任何活物。
那人总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自杀式放火吧。
烈火犹如困兽,不断冲击着法术构建出的防火墙,不断有符咒被烧到垮塌。
玉如心蓦然回望,远远地看见从乘泠风的后墙上,飞出两个身影。
那是两个男子,其中一个一袭青衫,身上冒着灰白色的烟,死狗一样趴在黑衣男子的背上。
而那个黑衣人身形劲瘦修长,矫健不输重虞,只两步就跃上城墙。
玉如心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青衫男子是欧阳错,那个黑衣人不得而知。
狗日的欧阳错,果然跟你这孙子有干系!
那个黑衣人站在墙上望了一会,隔着万年时空,玉如心确定他看见这条路了。
但那人偏偏反其道行之,许是心虚怕有埋伏,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异样,头也不回地向着火海跃出。
半空中,那黑衣男子振臂一抖,从脖后扬起一面厚重的斗篷,越过欧阳错的脊背,将两人覆得严严实实。
元熵的路就铺到脚下,再往前就是烈烈火海,玉如心什么都没想,纵身就要跳进去。
这时,陡然响起破空之声,十几只弩箭从烈焰中迎面窜出,正对玉如心的眉心逼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