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心看着元熵从眼前经过,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茶台和大门之间隔着莲池和假山,只要过了小拱桥就看不见元熵的身影。
“尊上,我想去。”他回头看向重虞。
重虞凝了片刻,轻轻点头。
金色丝线瞬间延长,玉如心奔着元熵的背影就追了过去。
元熵今日本是一身华服,落座之后换了身家常的缟素细麻广袖衫,走起路来袖随身动,自带一股飘逸洒脱。
任叫门声怎么急,依旧步伐稳健。
“怀瑾,你若再这样无礼,我可要罚你抄经了。”元熵嘴上说着责罚,眼中却噙着笑意,像极了慈祥老爹。
玉如心也跟着笑了,原来朗怀瑾小时候也冒冒失失的。
元熵拨开门闩,木质的门板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微凉春风顺着门缝吹进来,还有满脸焦急的太贞。
“我爹来了?”
这话本没什么,太贞拿了陵光的朱雀眼偷跑出来,听说陵光追来,有些惊愕无可厚非。
坏就坏在,她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了元熵的臂弯内侧。
极其自然。
这个姿势再往前一步就是扑抱了,玉如心沉痛地闭上了眼睛。
元熵也极其自然地抬起手,按上太贞的两个肘尖,轻轻拍了两下,“你先别急。”
“我怎么能不急!”太贞没有撒手的意思,声调还提了两个度,“他早就对三郎有成见,这又指不定要怎样闹呢,你快跟我一同去找!”
玉如心惊愕地张大嘴巴,陵光不就好端端地坐在院中,太贞这是哪里听来的消息。
朱雀一族天生好嗓子,又高又亮,小院又静,两人的话语声打着璇子地往里传。
元熵看了眼身后,按着太贞的手示意她松开,“你跟我来。”
太贞愣了一下,松开手,退到了门槛外面,“二师兄,方才是我鲁莽了,你我虽已缘尽,可这件事事关重大,烦请你叫门下弟子帮忙找找,还是不要惊动三郎的好,他们本来就有误会,陵光再不济,也是我爹。”
元熵叹了一声,“我从没打算跟你分开,你这话在我这里算不得数,你爹爹此时就在院中,你先进来再说话。”
玉如心刚要松口气,就被重虞环上了腰,轻轻一揽,把他带上了半空。
居高临下这样一瞧,陵光此刻已经绕过了假山。
太贞的表情全部僵在脸上,下意识地把手往回缩。
元熵却一把抓了回来,平静淡然地看向陵光。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老鸟身上,玉如心甚至看见了他后脖颈子上呛起的毛。
陵光的脸顿时成了猪肝色,颤抖的手在空中顿挫了两下,最后扇到了太贞的脸上。
“贱人!”
惊如炸雷的一声,玉如心顿时脸上一疼。
陵光气到发抖,却没法直接骂元熵,指着太贞的鼻子,恨不得穷尽他所知的一切恶毒字眼,“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你敢勾引天下共主,还……”
他突然卡住了,颤抖的手在两人之间打了数个来回,“好哇,原来是这样,我算是明白了,卑鄙!无耻!”
玉如心才没兴趣了解陵光明白了什么,他扭脸看向身后的重虞,也是同样的惊骇神情。
万年时光里元熵跟太贞在圣堂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个掌控三界轮回,一个牵动天下红线,从来都是以礼相待,坦荡自然,谁能想到他们有这样一段隐秘的情缘。
陵光又扬起手,被元熵推了出去。
“在我的草庐,你还敢撒野吗?”
玉如心从未见过元熵撂脸子,竟然是这种感觉。
不怒自威,睥睨众生。
这一下力道不轻,直接把人掀了出去,陵光摔在假山边缘,头上的翎冠沾了水,成了个半拉落汤鸡。
警告和羞辱都点得恰到好处。
“好哇,”陵光爬起来,“元熵你仗势欺人,觊觎兄嫂,卑鄙无耻!好一个神仙典范!好一个天下共主!我不服!!”
“爹爹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太贞过去扶起陵光,皱着眉头压低声音,“我们快回去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陵光坐在地上,看了看太贞,跟着又把目光转向元熵,做恍然大悟状,“好好好,我懂了,元熵你诱骗我女儿,就是侮辱朱雀部、侮辱整个神族!你真当我们神族没人了?我今天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在众人面前揭露你!”
说着就甩开太贞,闭着眼就往外冲。
刚到门口,就被元熵截住了去路。
“好哇,你也知道心虚?”陵光算是得了势,“心虚就别干勾引神族贵女的丑事!”
元熵额角的青筋都快赶上根雕了,看了眼太贞,强制忍下了怒气,“太贞为何不能嫁给我,哪一点辱没了你?”
“我呸!”陵光跳起来大啐,“就凭你?奴婢之子,凡人之身,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你!”
玉如心都吓傻了,这还是那个唯唯诺诺满腹算计的陵光吗,敢指着鼻子骂元熵,天上地下再找不出第二人的。
“没办法,”重虞耸了下肩,“这些老牌神族,尤其是四圣之后,天生鼻孔长在头顶上,只知道瞧不起人,却不看看自己已经废物成什么模样了。”
玉如心扁扁嘴,出身跟脚这种事,连元熵这样的人都尚不能免,他被人骂几句河沟里的烂泥花好像也合理了许多。
“唉,治理天下看的是人品本事,跟从哪个娘肚子里爬出来有个屁的关系,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扒人的底裤。”
重虞哼笑一声,“你倒是管得够宽。”
元熵脸上青白交替,“我念你是太贞的父亲,不与你一般见识,迎娶太贞我志在必行,你只需在家等着聘礼就可以了。”
陵光还要往外冲,再次被阻拦了下来,“她本来好好的婚约,你恬不知耻横生插足,现在又要仗着权势强娶豪夺!你要是有胆子够坦荡,咱们现在就出去,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分说分说,你这样行事能不能服众!”
“爹爹快回去,今天不是胡闹的日子!”太贞一个箭步冲过去,把陵光挡在身后,直接面向元熵,“你也不必下什么聘礼,我早就跟你讲清楚了,情出自愿事过无悔,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元熵伸手把太贞拽回来,“我自然是要迎娶你入离恨天,谁也阻止不了我,”又转向陵光,“只是今天不可以,过了今天我会召集所有人上离恨天,把这件事说个明白!”
“明天?”陵光气得脸都红了,“明天你又说不定会想出什么把戏!我告诉你,我女儿绝不会嫁给你这种人,我今天就要你身败名裂!”
“别吵了!”太贞发出尖叫,血红的眼眶中蓄满了眼泪。
吵闹声戛然而止,玉如心终于喘出口气。
他从太贞的眼神中读到了决绝,跟元熵分开肯定是痛的,跟沉溦悔婚,背负骂名的肯定也是她。
这种时候陵光又跳出来,在她心上狠狠扎上一刀。
隔着万年时光,玉如心都替太贞感到窒息。
“娘娘真的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重虞默默点头,眸色深不见底。
陵光闹了半天终于想到了正题,一把扯住元熵的袖摆,回手又攥上太贞的手腕,“说!朱雀眼在哪!你是不是把朱雀眼给了这个淫贼!”
元熵当即愣了,刹那眼神足够说明一切,他浑然不知朱雀眼怎么回事。
两个人的眼神全都聚焦到了太贞身上。
“果然是你这个孽障,快给我!”
太贞断然拒绝,“朱雀眼放在你手中就是暴殄天物,宝物已经认我为主,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中兴朱雀一族,而不是像你那样只知道卖女儿!”
玉如心明白太贞的想法,自立门户总要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如果没有这场闹剧,以太贞的修为必定跻身顶峰,成为一方霸主,威名赫赫。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朱雀眼已经被陵光暗中许给了沉溦,用陵光自以为灵通的办法守护朱雀部。
陵光根本听不进人话,劈手就要抢。太贞毕竟是女儿没法跟他动手,元熵则不然,袖间一抖飞出一缕白绫,把陵光捆了个结结实实。
“今日是我三弟的大日子,你若要闹,今晚我便带你上离恨天,把所有人都请来,是杀是剐还是身败名裂,我元熵若说一个不字,就不是个男人。”说着转向太贞,“但是你,我是非娶不可。”
元熵真的急了,急得连斯文儒雅都顾不得了。
陵光捆得跟个蚕茧似的,全身动弹不得,只能在地上蠕动,气焰倒比方才还要嚣张,“哈哈,你本来就不配做天下共主,奴婢生的贱种,本来就该是条丧家之犬,这才符合你低贱的出身!”
元熵腾地站起来,拎起陵光的脖领,指节攥到发白。
凌霄咬牙狞笑,“来啊,杀了我啊,你敢杀我吗?”
元熵没说什么,一双黑眸寒光凛凛,尽是冰冷杀意。
“元熵,你坐那个位置是儋耳伯伯和师父共同认定的,所有人都心悦诚服,你不要听我爹胡说。”
太贞见陵光被制服,总算是喘了口气,找了张竹椅坐了下来。
闹成这样谁都没心情也没办法去参加大典,只能守在这里盯着陵光。
元熵把陵光扔到地上,连椅子都没拿,直接撩起下摆在花池的台阶上坐了,肘尖架在膝盖上,弯着腰拉着脸不说话,温润雅正统统不翼而飞,通身一个大写的“烦”字。
这副模样若放在重虞身上很是正常,若套在元熵身上,就哪哪都不对劲。
“好了,你也不要烦了,”太贞平静开口,语气之中毫无波澜,“儋耳伯伯为我们各自许下了婚约,我们之间本来就不该发生感情,既然错了,就要悬崖勒马,你马上也要举行继任大典了,别拿自己的前途置气。”
元熵始终别着脸不看太贞,“你不爱他,我也不爱她。”
玉如心诧异看向重虞,“仙尊大人不是个……”他咽下了老寡王这个民间诨名,“仙尊大人清心寡欲,怎么还有婚约,既有婚约怎么不见他成婚。”
重虞叹了口气,“一言难尽。”
“是……谁啊?”
重虞面露苦楚,“沽州戎家,老爹的至交。”
“哦。”玉如心没敢多问,能让重虞和元熵都犯愁的人,想必是个厉害人物。
太贞也苦涩地笑了,“我跟大师兄都不在乎什么婚约不婚约的,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各自过自己的生活,保持君子之交便好……可是,”她停了停,“你不一样,你不能这样,你坐在那个位子上,人言可畏,会向泥沼一样吞没了你。”
玉如心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沉溦和太贞两个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在落花山,一个在水长东,各自安好,互不打扰。
这么看沉溦人还怪好的咧。
元熵望向天,“那我怎么办,当初不是说好了,我们谁都不放弃吗?”
说完便是久久的沉默。
玉如心也跟着黯淡起来,在半空中打了两个转,一低头看见元熵两只眼睛红得跟鸽血一般,一个人哭得安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