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很沉,睁眼时天边已经有了微白,玉如心一骨碌爬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睡过头了,应该换你守夜的。”
重虞还是靠着树,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无妨。”
声音平静无波。
玉如心立刻察觉到了不对,“昨夜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重虞依旧是淡淡的,“你待会就知道了。”
玉如心清楚重虞的脾气,若是蹿火冒烟地骂他懒鬼,这肯定是没事,这会平平淡淡的,事情必然不小。
“对不起,我……”
“无妨。”声音又沉了两度,透着警告意味。
玉如心吸了口气,不敢再问,过了一会,院里就响起了高亢刺耳的叫骂声。
陵光披头散发地跑了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里衣,一路骂着跃上太贞的凤凰巢。
然后抄家似的扔出许多东西,钗环粉盒衣裳荷包,都是女儿家的物品。
玉如心脸色阴沉。
那个哑仆也来了。
“孽障!”陵光疯骂着又闯了回来,揪着哑仆的衣领,“那个孽障偷了我的朱雀眼,这会定是去北溟了!”
哑仆还算冷静,“主君勿急,这事还得慢慢理清。”
陵光咽了口唾沫,“没时间理了,我现在就去北溟,你上去,”他遥遥一指,“我没法动手,你上去把那崽子给我摔死,我再也不想看见那个野种!”
乳娘抱着泣露,跪在凤凰巢口,脸上爬满泪水。
重虞起身跳上玄武甲,低头看向玉如心,黑眸静如止水,“走了。”
玉如心不敢耽搁,转身也跳了上去。
过了片刻,从碧梧峰中疯了似的窜出一只仙鹤,扑扇着翅膀就冲了出去。
陵光狰狞着一张脸,狠狠盯着北边的天际,不停地提高灵力,老仙鹤被他御得咳喽气喘。重虞也一改往日的急脾气,既没飞得一骑绝尘,更没从不语格里穿行,始终压着速度,迫在陵光的上空。
烈风迎面吹来,玉如心扒了几下额前乱舞的碎发,瞪向阴影里的陵光,“凶犯就是这个恶贼,尊上半点都没冤枉他。”
“嗯。”重虞应了一声,再没其他。
陵光再次加速,一口气冲了半个时辰,终于是到了北溟的边缘。
北溟的外围是一片云海,穿过云雾,就是万里碧空,终年湛蓝如洗,没有半点云丝。
玉如心往下俯瞰,整个北溟尽收眼底。
风平浪静,天水一碧,穷极视线的尽头。
是这世上最好的风景。
今日是重虞的继任大典,宾客都在海对岸的翡云渡口下船,然后徒步上琉璃栈桥,从乘泠风的正门而入。
这会渡口上泊满了船只,来来往往,人挤着人。
陵光转了个弯,绕开渡口,往西边飞了过去。
玉如心对这片地方非常熟,北溟三面环山,西边的山上是片茶园,那里有座吊桥能直通乘泠风的后门,是特意留着给运送茶酒果蔬的农夫走的。
重虞也转向跟上,目不斜视,面上无波无澜。
玉如心坐在玄武甲上,不住地往琉璃栈桥的方向张望,试图在找到万年前的重虞。
转念再想简直傻透了,重虞是主角,众人拥立的新君,怎么会在门口迎来送往,这些都是内管令该做的事,只可惜北溟现在从不搞庆典,玉如心也没机会施展。
渡桥蓝银半透,银龙一般横跨在海面之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蔚为壮观。
站在桥头主事的是个青年男子,翠绿的眸子分外耀目。
玉如心第一眼还以为是欧阳错,再细看并不是。
这人比欧阳错要英气一些,眉宇之间又透着斯文,颇有儒将风范。
男青年正亲自接待一队来宾,举止彬彬有礼,要不是那对眸子,绝对配得上养眼二字。
来的是一队鲛人,男子孔武精壮,驾驭着白鲨在前面开路,紧跟着一艘由贝壳珊瑚珍珠海星堆砌而成的花船,百十个鲛人女子穿着轻纱,站在船舷上袅袅起舞,个个明艳动人。
船头上是个青年女子,扬着精致的下巴直面海风,飒爽中带着骄傲,身侧站着名佝偻老妇,恭恭敬敬地捧着个砗磲。
玉如心只在书里读到过鲛人,果然是男俊女美,让人一眼难忘。
还有那个砗磲,白得一丝瑕疵都没有,个头更是大得出奇,应该是献给重虞的宝物。
“尊上,那个就是鲛人部的女王吗?”
“嗯。”重虞目不斜视,半片眼风都没分过去。
陵光在木吊桥那里下了仙鹤,疾行了一路这老鸟的脑子也清醒了不少,没了刚来时候的怒气冲冲。
今日有大宴,吊桥上马队牛车络绎不绝,陵光跟着人流往前走,看见桥头站着两队侍卫,挎着刀穿着甲,一个不落地查看腰牌,赶紧退了回来。
他从怀里摸出锭银子,拽上一个车夫,“劳驾,能不能帮我进去喊个人出来。”
车夫把银子推了回去,“里面管得严,可不敢乱走乱喊的。”
陵光讪讪地退下吊桥,既没请柬又没腰牌,守卫森严还豁不出老脸,眼看着跟朱雀眼一墙之隔,竟是束手无策。
犹疑之间,肩上忽然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玉如心也跟着心里一震。
是元熵。
元熵穿得很隆重,面上带了些疲态,一看就是应付累了跑出来喘口气的。
玉如心瞧着那张脸,窘迫地搓了搓鼻梁,收回了之前的论断。
元熵显老,跟白头发无关。
“怎么了?”重虞目光转了过来。
玉如心吞了两口唾沫,“我、我、我可能是没看习惯吧,仙尊大人黑头发的样子,就很……”
“嗯,依旧很显老,”重虞直接戳破,“他飞升上来的时候才十八,我还以为八十了呢。”
“也不至于那么夸张,”玉如心挠了挠后脑,“可能是他,太一本正经了吧。”
我不正经吗?重虞白了一眼,把玄武甲往后挪了三尺,玉如心的术法还不纯属,元熵灵力奇高,就算看不见也能捕捉到灵力的细微变化,没必要犯险试错,够听清楚那两人说话就可以了。
“陵光神君,别来无恙。”
陵光也吓了好大一跳,可人都来了,怎么都得把戏演下去,对着元熵抱拳还礼,“斩彭仙君有礼了。”
说完就意识到了不妥,儋耳和玄素的忌日已经过了,重虞继位,下一个就该是元熵,据说昆仑山青牛峰的府邸已经修得七七八八了。
改口势在必行。
陵光再不悦,也得认清这个事实,撩起衣摆就要行大礼,“老臣失言,还请仙尊大人见谅。”
“哎,陵光神君哪里的话,”元熵轻轻抬手,虚架了一下陵光的肘弯,“你是同父神一路拼杀出来的,我最是敬重。”
陵光干笑了两声,一时词穷到无语。
这还能说什么,说自己是儋耳最忠心的狗以后也同样效忠新主子?
他讲不出口,只能干巴巴地遮掩过去,“过奖、过奖了。”
玉如心看出了端倪,“陵光应该是极不服仙尊大人的吧。”
“他也一样不服我。”重虞给玄武甲转了个方向,缓缓给跟在那两人后面,“确切的说,他是不服师父,只要是跟北溟沾边他都视为异类,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远古神族杀来杀去,为的就是这一句。”
玉如心一直不太懂元熵跟儋耳之间的关系,儋耳是诸神之首,为什么元熵却是个凡人。
“这个就说来话长,”重虞缓缓解释,“老爹其实也是从战乱里杀过来的,那个时候人族需要神族的庇护,神族也需要他们的拥护,共荣共生很难说清,当时妫氏想求个有神族血脉的继承者,也是为了加强战力,而且是其他部落先这么干的,老爹也只能依从,跟那个姑娘也就是元熵的娘圆了一次房,以后就再没见过。”
玉如心不禁咋舌,“那这也太……岂不是毁了那个姑娘也就是仙尊大人的娘一辈子?”
“所以啊,”重虞语气平静,“这事就成了老爹心里过不去的坎儿,一直对元熵心存愧疚。元熵呢,不仅争气还很懂事,对这事只字不提,老爹就彻底过不去了。”
玉如心忍不住看向元熵,心里极不是滋味。
元熵强大无需多言,再加上儋耳心中挥之不去的愧疚,真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毫无争议的天下共主。
“唉,”他叹了口气,“仙尊大人果然是极识大体的,这事若换成我,我必要找儋耳神尊撒泼打滚,替娘亲出了这口恶气。”
撒泼打滚,重虞暗暗笑了一下,面上丝毫痕迹不露。
那两人寒暄了几句,就并排往茶山的方向走,重虞驱使玄武甲跟在后面。
茶山坡度不陡,慢慢走都感觉不到在爬上,往后一望还能俯瞰整个朝府后花园,
这个距离可谓是不远不近,玉如心不禁来回目测,惴惴估量,着若是在这个地方放火,火势蔓延到乘泠风需要多长时间。
一路都是蓝天白云,元熵兴致极好,路过茶园时还戴上斗笠拿上篮子,亲自下到了茶田里,动作娴熟得好像就是位茶农,不多会就采了大半筐,都是顶好的嫩芽。
“正是春茶好时机,我三弟这茶园养得这样好,你我都有口福了。”
陵光站在田埂子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是啊,是啊。”
元熵硬着阳光,半眯起眼睛,“其实神君真的不必思虑过多,你今日既踏入北溟,心意已经不言而喻,三弟见了你,定然也会高兴。”
陵光退了半步,“还是算了,我还是不露面的好,省得牵扯出麻烦。待会等言悔君礼成,我前去拜见一下,就跟小女回府了。”
元熵点点头,“好,一切都随神君的心意。”
两人又往前再行了两三里,沿着溪流到了一处山坪。
幽篁森森,白瀑垂银,一处小院静静矗立其中。
元熵站到门口,对着陵光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请屋内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