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光穿了身五红大绿的袍子,挥舞着彩羽编织的折扇,一步三响地奔了过来,看见太贞抱着孩子,直接火冒三丈,“你把他抱出来做什么!不知道这几天家里人来人往吗?你让为父的脸往哪放!”
声音堪比公鸡打鸣,又哑又尖,婴儿泣露本来已经笑了,这会又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日哭夜哭,哭得我都要疯了!什么时候你才肯把这小孽障送走!”
玉如心下意识地捂上一侧耳朵,夹着圆凳坐回重虞对面,“他怎么跟个火鸡似的,不是朱雀后裔吗?”
“朱雀后裔多了,”重虞不屑地揉了揉耳根,安抚生疼的耳膜,“上古神族没头没脑地杀了几万年,到陵光这里已经说不清是什么血脉了,太贞是最像祖上的一个,这才寄予厚望。”
“哦,明白了。”
泣露一见陵光就跟见了鬼似的,嗷嗷大哭怎么都哄不好。太贞无奈,让侍女把孩子抱了下去,“我明日从北溟回来,即刻就搬出去,这下你可以清净了。”
陵光当即叫了起来,“你敢去!你明天要是踏出这个家门就永远别回来!哦不对,你明天根本就出不去,一会我就把洞府封了!”
太贞笑了,“你试试咯。”
陵光气得咆哮,“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孽障,挖空心思跟我作对,朱雀一族迟早毁在你的手上!!”
这父女关系不是一般的恶劣,玉如心转头看向重虞,目光平静中带着审视。
“你最好注意下你的眼神。”
玉如心缓了一下,“我好像明白你之前跟我说的话了,我起初以为只是欧阳错和泣露炼制虚鬼杀人太多,这个罪责过大。没想到这里还涉及了娘娘的私隐,我把这事处理好,还真是卖了那两位好大一个人情呢。”
重虞缓缓逼近,手指头戳上玉如心的肩窝,一字一顿地说,“前提是因为有我。”
玉如心不能否认,这事若没有重虞的庇护,换了谁都不会有好下场,沉微为了颜面,太贞为了保护泣露,两家联手,凭他什么功臣,一样都是卸磨杀驴。
重虞往后仰了仰,“我不管你是出于哪种目的,你的选择让我很满意,明面上只拿欧阳错开刀,没有提及泣露。”
玉如心笑得心虚,他哪里是不提及泣露,那是压根就没想起来。
至于坚定不移地弄死欧阳错,纯纯是个人恩怨。
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白卷还能考第一。
“我杀欧阳错也没别的,他偷了琉璃吸收不了,临时抓包给了我,后来他就揪着我不放,几次三番要置我于死地,”玉如心撅起了嘴,“并不是跟某个人说的那样,有什么不堪的勾当。”
“哟,”重虞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讲为了苍生百姓呢。”
玉如心抽了口气,他这脸皮生得薄厚不均,扯闲淡说一夜都不带重样的,可一谈到大道理,立马羞耻得脸上发烧。
“我没想过做什么大英雄,别红口白牙的说什么拯救苍生,多臊得慌。”
重虞挑眉,“我以为你没羞没臊呢。”
“你才没羞没臊。”玉如心转过脸去,继续看那对父女。
他注意到跟在陵光后面的一个男人,高高瘦瘦神似竹竿,穿着一身漆黑的斗篷,脸上挡着面衣。
这人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陵光瞪了眼太贞,转身对这个人比划了几下,那人点头回应,行礼退下了。
原来是个哑仆。
那哑仆走了之后,陵光也坐到了亭子里,拖过桌上的茶点闷闷地吃了两口,始终都是心不在焉。
太贞在院中剪花插瓶,就跟没陵光这号人一样。
“女儿,”陵光语气和缓了大半,“就算是为父恳求你,趁着现在没人知道,赶紧送走那小孽畜,等过几日明昭君出了关,你们就完婚。”
太贞手上活计不停,说话腔调都是懒懒的,“我说了几百次了,我跟沉溦只是兄妹之谊,我不会跟他成婚的。”
陵光突然站起来,“你不会是把那野种的事跟沉溦说了吧!”
太贞放下剪刀,直视着陵光,气势半点不输,“小宝是我的孩子,是正经的朱雀后裔,不是什么野种,父亲你最好是自重一些。”
陵光气得不行,嗓门瞬间提到刺耳的高音区,“什么你的孩子,我就该把他摔死!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千辛万苦当牛做马求着儋耳应下了这门婚事,你还不趁着他没死多久赶紧跟沉溦完婚,等事情凉了沉溦该不认账了!”
太贞脸色一沉,“儋耳伯伯仙去不过几年,你这时候提婚事,爹爹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就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
重虞笑了起来,单手支颐看着圆桌对面的陵光,笑声越来越低,眼中尽是森森寒意。
“他哪里顾得上这些,他满脑子都怎么保住他的封地和奴隶。”
“尊上……”玉如心看着重虞这副模样,心底泛起密密的疼。
但他又真的不太会安慰人,而且重虞好像也不需要他的安慰。
重虞摇摇头,把目光投向了太贞。
太贞身上有种跟她年龄不相符的沉稳,面对陵光的责难始终不急不躁,“父亲,作为女儿我不能跟您动手,但只要我在,你就别想动小宝一根汗毛,咱们索性把话摊开说,你做祖父的容不下孙儿,我便带他出去自立门户,三界广大有的是灵脉福地,我跟师父学了一身的本领,怎么都能教养好小宝,让他出人头地。”
玉如心不禁周身一震。
陵光暴跳而起,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掀了出去,“我真是后悔送你去北溟听学,跟着玄素那个妖人学了一肚子的离经叛道!”桌子被陵光拍得叮当山响,“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鬼话,你一个闺阁女儿未婚先育,还在这大言不惭要自立门户,你还要不要脸了!”
天呐。
玉如心太知道玄素在重虞心中的分量,陵光真是怕自己不死,猛猛地往身上叠罪名,什么都敢说啊。
他惴惴地看向重虞,没想到对面竟给了他一个轻松的眼神。
重虞点头,“没错,师父就是这么教的,他说孩子不必强制随父,女子也可以顶门立户。”
“你不生气?”玉如心小声试探。
重虞笑了,浑然不在意,“从老爹听从师父的话废除神族封地、释放凡人奴隶那天起,这些话就没停过,早听习惯了……师父的智慧远远超过这个时空,那些蠢货根本理解不了,他们骂得越凶就越证明胆怯,我听了反而高兴。”
玉如心点点头。
他一生下来就是太平盛世,人神鬼三界秩序分明,听得最多的就是人命大过天,做神仙的若是不能造福苍生不如练摊去卖烤红薯。
若非如此,他一介河沟里的野生睡莲,早就成了诸神铁蹄之下的烂泥。
万年时光论证了儋耳和玄素的所作所为是对的。
但是这样大胆的决定放在当年,必定是群起攻讦。
太贞冷笑了一声,“若不送我去北溟,我哪有机会认识沉微,岂不是枉费了你一番好谋划?”
陵光老脸青白了一阵,“我不管,总之你明日不许去北溟,这是大计,不是你那个私生孽种能比得了的。”
太贞弯腰捡起花篮,笑了笑,抬头想山腰上的凤巢望去。
这个时候的建筑还保留着远古时期的风貌,没什么装饰,胜在自然朴实。
“你!”陵光刚要说话,太贞身形一瞬就飞上了凤巢,偌大的院子只留下他一个人。
他先是赏了会花,又命人把凉亭收拾好,重新坐回去喝茶,不管做什么都是五脊六兽,忍了半天,把所有人都打发了出去,伸出双掌拍了个富有韵律的暗号。
黑袍哑仆从凉亭盖上飘落而下,像只乌鸦,轻得没半点动静。
玉如心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聋哑吗?方才还比划手势呢!
连重虞也露出警惕之色,目光凝重地盯着这个黑袍哑仆。
“主君。”
哑仆声音出人意料的好听,若不是看见真人,光凭声音很难判断雌雄。
“你怎么看?”陵光压低了嗓子,照比方才显得阴郁很多。
哑仆倒是毫不废话,“主君若是问公主的事,大可不必忧虑。”
“如何?”
哑仆沉沉地笑了一声,“凡是女子,若为人母,尤其是初为人母,必都生出一腔的孤勇娇悍,硬碰硬是不成的。”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陵光目露阴险。
玉如心也跟着悬起了心,站起身,站到了哑仆的对面。
这人蒙了个全脸的面衣,只在眼睛位置套两个窟窿,除了眼周肤色是种缺血的白,其余什么都判断不出。
哑仆闪了两下长睫,语气不见任何波澜,“公主明日去北溟,必然不会带着那孩子,主君便可趁机。”
说着伸出手,比了个落刀的手势。
连手上都戴了黑布手套,半点皮肤不露。
好个阴险的恶棍!
陵光抬起头,随即沉下脸,“你的意思是……让她去北溟?这怎么行?不行不行不行。”
一连说了三个不行,脑袋摇得极其坚决。
“主君,”哑仆依旧语气沉稳,“要我说,不仅公主要去,连您也要去,如今的情势您还看不出来吗,儋耳神尊遗命在先,北溟保驾在后,明昭君就算是有您这几位神族耆老的支持,也怕是掀不起什么浪了。”
这句话一出,陵光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堆了下去。
半晌,才沉沉地叹出一句,“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要我向一个奴婢生的儿子俯首称臣,还有言悔那个混账,我怎么甘心!”
圣堂无人不知元熵的母亲是个凡人女子,那另一个名字言悔就只能是重虞。
玉如心几乎是一瞬间理解了这个表字的含义,观棋不言举手无悔,跟他原来的名字还真是呼应。
他低了低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哑仆从旁劝解,“主君,眼下暂且忍耐也是权宜之计,情势比人强,斩彭仙君看似温润,其实是个强横的,您若是还跟那几位耆老绑在一起迟早要出大事,不如就借着言悔君继位这个机会主动示好。”
“可是……我们老哥几个都商议好了,谁都不去的呀。”陵光为难的直拍桌子。
哑仆给陵光倒了杯茶,“主君与几位耆老之间不过是张薄如纸的面子,斩彭仙君和北溟可是百万雄兵,主君聪慧,孰轻孰重自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