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心一个人往大火山的方向跑,就算凌霄一再示警,重虞不许旁人插手这件事,他还是要去。
他知道重虞是想借着这次的事发难,直接杀了陵光,但事情根本没查清楚,那些疑点发酵了万年时光,指不定变成什么味儿了。
从火山口跳下去是一片湖,跟着漩涡一路下潜,就到了湖底空间。
这是个天然的穹隆,地面都是火山岩灰,散落着很多玛瑙一样的化石,玉如心一进来就感受到了威压,是重虞的灵力没错。
顺着灵力找到了一处土丘,光秃秃的周围什么都没有,重虞坐在玄武甲上,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玉如心走了过去,离近些才看出来,重虞的对面躺着个人,全身是灰跟土丘融为一体,活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洋芋疙蛋。
不用猜就知道这人是陵光,要不是鼻孔处的土沫随着呼吸浮动,谁都以为是个死人。
玉如心转过头看向重虞。
重虞盘膝坐着,一只手臂自然搭在膝盖上,另一边支着下巴,长睫在卧蚕上投出一片密密的阴影,似乎是睡着了。
这家伙睡过去的模样,竟然很温柔。
玉如心放慢了呼吸,就在旁边等着。重虞不是个觉多的人,没多会就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白色身影闯进了视线。
“嗯?你来了?”
玉如心怀疑自己耳朵和眼睛都出错了,他竟然在重虞的眼神里看到了迷茫、无助甚至是委屈……那声音也温吞得不像话,半点没有平日里的嚣张。
他恍惚觉得,重虞是在等他,等他等得睡着了。
但下一秒这种感觉就消散了,重虞冷着语调,“谁让你来的?”
玉如心叹了口气,还是熟悉的味道。
世上怎么会有人把长相俊美和面目可憎融合在一张脸上,糟蹋那把五官了。
“没人让我来,我自己犯贱上赶着找骂来了。”
重虞直了直身子,“我骂你了吗?”
你踹我了!
玉如心别过脸,看着躺在地上的人,闷闷地不说话。
“看来你还是不知道错哪了,”重虞轻咳了一声,嘟哝了一句土真大,又继续端出了教训人的嘴脸,“你现在我的人,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再说那些自轻自贱的话,就是丢我的脸,懂吗?”
玉如心猛地转过脸,“你说的那叫什么话!什么生米什么熟饭,谁是你的熟饭?”
“我说你怎么听不出重点?”重虞拧着眉,“我是让你以后挺起腰杆做人,配得上自己的身份,别总……奴颜婢膝的,我北溟可不养那样的人。”
玉如心能明白重虞话里的意思,不管是否出于自愿,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份上,他要学会接受身份的转换,相应的行为举止都要配得上,他已经不再是小仙侍玉恕,一言一行都牵扯无数的目光。
“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对吧。”他扯出一个疲惫的笑。
重虞接上,“对,赶鸭子上架,不行也得行。”
玉如心看了眼半死不活的陵光,“你当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受。”
重虞微愣了一下,时间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忘了那时的心境。
玄素暴毙,重担突然就压了过来,一样也是赶鸭子上架。
“还行吧,”他应付了一声,“反正没像你这样又哭又闹。”
玉如心在脑中假想了一下重虞哭闹的模样,抿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重虞冲他瞪眼,“你那脑子里又想什么坏主意了?”
玉如心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想坏主意,万一是好的呢?”
重虞一个没忍住,也笑了出来,“一个做梦全程骂人的家伙,能憋什么好主意?”
玉如心顿时窘迫起来,“有你这样做主上的吗?还偷听别人说梦话,你什么时候听见的,我可从来都不骂人!”
重虞看他那样就想笑,笑声会传染,玉如心也跟着傻笑,惊醒了躺在地上的陵光。
“嘘!”重虞拉上玉如心的手臂,往上一提,把人拽上了玄武甲。
玄武甲是个六边形的龟甲,四尺见方两个人待在上面还算宽裕。玉如心跪坐到重虞身侧,探出头往下看。
陵光蠕动着身子,吃吃傻笑了几声,伸出手指挖了几下鼻孔,吧唧着睡又闭上了眼睛。
没一会,呼噜声就响了起来。
“他怎么这样?”玉如心隐隐头疼,怪不得悬而未判,这个鬼样子能审出个逑。
重虞叹气,“抓的时候就这样了,要不是众目睽睽,还以为是我把他搞傻的呢。”
玉如心咧了咧嘴,他没见过沉微真人,脚指头想想气度不会差到哪里去,大婚典礼把一个挖鼻屎的岳丈奉若上宾,那场面也是怪好看的。
“真的没办法了?”
重虞摇头,“没办法,他不仅痴呆,连记忆都没了,脑壳空空什么都挖不出来。”
陵光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四仰八叉地又笑了起来,笑得涎水横流,混着灰土厚厚地结在脸上,还不如个流浪汉。
玉如心脑壳不可抑制地疼了起来,杀这么个东西屁意义都没有,把陵光弄傻的人肯定跟幕后凶手有关,搞不好就是同一个人。
恶意森森,令人作呕。
他看向重虞,脑子里忽然闪亮了一下,“是不是琉璃书,能把陵光的记忆修复好。”
重虞侧过脸,冲玉如心笑了一下,无奈又苦涩,最后点了下头。
玉如心下意识地攥紧了衣摆,眉心凝了又散,散了再凝,最后化作眼底的一片酸。
让重虞这死东西开口求人,只怕比要了命还难受,于玉如心而言,火烧北溟是重虞一辈子的心结,重虞的事他就不可能不管。
“你就算……就算直接下个命令给我,我也不能驳你面子不是。”玉如心笑得不留痕迹。
重虞伸开腿,换了个轻松的姿势坐,“现在琉璃书是你的了,你一个不高兴就甩脸色给我看,又哭又闹要撂挑子,我哪敢给你下命令,再说了,强迫来的也没什么意思。”
“不会了。”玉如心忽然打断。
重虞一愣,目光紧跟着就逼迫而来,“什么不会了?说清楚一点。”
玉如心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别过脸,故意笑了出来,“不会就是不会啊,你对我也不错,我就在北溟待着呗,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说开了没误会,就……”
“就怎样?”重虞紧逼不舍。
玉如心哎呀了一声,“就该怎样就怎样咯,比如陵光,”他指了指土堆,“我虽然有琉璃书,可是并不知道该怎么用,你说我办,不就这样,干嘛弄那么复杂。”
重虞目光依旧留在玉如心的脸上,漆黑深邃,又透着灼热,恨不得把玉如心扒皮拆骨,一直看得神魂最深处去。
玉如心顶着两簇炽烈,把手放在后颈上,“看我干什么。”
重虞把他的手拿下来,放在掌心里,“你脖子上是有什么奇怪的印记吗,怎么还怕我看?”
玉如心挣了挣手,“你不是说给陵光恢复记忆吗,怎么又研究起我的脖子来。”
重虞复杂地笑了一下,然后掰过玉如心的双肩,把人正了过来。
“你背对着我,我怎么给你传书。”同时一把抓上玉如心的两只手。
“哦。”玉如心怔怔地转过来,把双掌递了出去,同时也松了好大一口气。
果然不能心里有鬼,有点风吹草动就心里发虚。
“凝神。”重虞声音低沉。
玉如心打了个寒颤,立刻凝神屏气,切入内景。
冰泉一般的灵力渗入心脾,荡涤四肢百骸,汇入丹田之中,在琉璃环上镌刻雏一段铭文,投映在玉如心纯白色的眸子里。
“非逆时转刻,非强挽因缘,如舟泊渊,不系于水,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尝终始,物有死生,至人守一,返照先天。”
滴、答、滴、答……
玉如心忽然听见很奇怪的声音,抬头望去,琉璃环的中间浮出一片海域,湛蓝如洗云卷云舒。
大团浪花向他奔涌而来,被看不见的琉璃壁挡在了对面。
水花凝固的瞬间,那片琉璃壁变成了一面彩绘底色的水镜。
空中出现巨大的指针,逆着方向,一下一下地跳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滴、答、滴、答,奇幻不可言说。
那东西有无尽的吸引里,玉如心仿佛中了魔障一般,向着那片巨大水镜狂奔而去,然后纵身一跃。
“玉如心!”重虞大喊着冲出去,只抓住玉如心的一片衣角,恼火地甩到一边。
水镜之内一片乱流,目之所及只有水,无边无际浮天无岸,分不清是江川还是海洋,浪头不分方向地往头上猛拍,之前来的入口全然无踪。
玉如心被冷水一冲,魔障也退了下去,意识到是运行琉璃书出了差错,得先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切回内景再想办法回去。
好在他水性好,心里也算有底,转瞬就发觉事情不对。
这水忽然凝结成了透明的冻状,湿棉花一般裹在身上,根本划不动。脚下窜出一股力量,攀上腿间疯狂下拽,仿佛要把他拖进深渊。
“啊!”玉如心反应不及,活生生被拽了下去。
胶质状态的水包裹上来,愈发浓稠紧密,最终凝成透明固体把玉如心挤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沉甸甸地压迫在心肺上。
他试图动动手指,骨头差一点被掰断,疼得钻心。喉咙上泛出血腥滋味,可能是内脏被压破了。
透明固体不停地延伸,撑开眼皮逼迫眼球,怎么都闭不上。
睁眼死的感觉真不好受,这叫什么来着,死不瞑目?
琉璃书果真不是个好东西。
这种比死还难受的滋味一直持续到意识模糊,玉如心很明显地感到了晃动。
起初很微弱,骤然便如雷霆之威,劈开禁锢。
透明固体裂开一道裂缝,玉如心身体一软,垂直坠落了下去。
视线窄得只剩一条缝,依稀看到一个墨色的身影,鹰隼一般俯冲而来。
再一眨眼,已经被重虞揽了起来。
重虞一只手环着玉如心的腰,抬掌就在他的后背上猛拍了一掌。
“咳咳咳咳——”玉如心剧烈地咳嗽起来,呛进去的水都凝结成了晶簇,割鼻腔咽喉,混着血水喷了出去。
空气横行霸道地涌进肺里,玉如心忽然有了种醉酒的感觉,迷迷糊糊地环上重虞的脖颈,生怕那家伙把他扔了。
重虞的手卡在玉如心的腰间上,带着他往上飞,凝固的水仿佛会动的冰山,快速地向内合围,在裂缝马上就要合上的时候,重虞振臂一挥,万缕金丝从袖间发射而出。
金丝缠绕成钢筋,编织出一个金色的笼子,围住两人,轰隆一声卡在了裂缝中间。
玉如心全身瘫软地挂在重虞身上,笼壁逐渐弯曲,重虞手上掐着法印,咬着牙硬扛合围之力,额角的青筋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对不起……”
重虞的心跳很清晰,没等玉如心再说一个字,冰冷的唇就压了上来。
玉如心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躲避。
重虞不给他任何机会,按住他的后脑,灵活地撬开齿关,卷上玉如心的舌头,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玉如心全身都僵了,一时间脑子全部空白,几秒钟之前还通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这会全身血液都快开了锅,烧得他一双耳朵一对唇瓣全都通红滚烫。
他不知道重虞为什么要忽然吻他,气势霸道根本不容他拒绝,而且这吻技也是不是太娴熟了,一看这王八蛋就没少亲别人,他思考着要不要回应以及怎么回应的时候,大股的灵力就涌了进来。
宛如决堤之水,冲得玉如心头晕眼花。
四片唇瓣紧密胶合,又有灵力在中间穿梭推拉,即便分开又马上再度贴近,只要贴上,就又是一番唇齿纠缠。玉如心快被这种双重夹击搞疯了,嘴唇酸麻肿痛几乎失去知觉,两只手早就软塌塌地垂在身后,要不是重虞按着他,只怕是要瘫倒在地,哦不,瘫倒在笼。
“够了。”他抓住一个间隙,蚊子似的哼了一声,尾音里全是哭腔。
重虞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静极入冥,溯回逆转。”然后托起了玉如心的手。
那手早就绵软得不成样子,借着渡来的灵力,乖乖地结了个法印。
冰山瞬间溃散,化作奔腾的浪涛把经纬笼子甩了出去,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不知转了多少个天翻地覆。
玉如心不敢睁眼,又羞又怕,只能把脸埋在重虞的肩窝里,透过发丝看着翻涌搅弄的水涡,忽然生出一种时间停顿的念头。
“静心,你的意识会影响水流。”重虞在他耳畔轻轻啄了一下。
玉如心又是周身一颤,感觉闭眼调整心神,须臾之后,小小笼子终于破水而出。
水面微微波澜,勉强算个风平浪静。
金丝编织的笼子浮在水面上,泛出一缕缕波光。
玉如心抬起脸,飞也似地从重虞身上跳了下来。
重虞今天穿了一身利落的劲装,带着墨玉的护腕,上面镌刻着鱼游云间的图腾,鱼的嘴里还衔着一片莲花瓣,高筒皮靴勒到膝盖下面,靴头上缀着一圈金箍,裹得小腿又长又直,说不出的好看……
他上上下下地看着,总之就是不敢看重虞的脸。
看无可看又转过身去看笼子,偷偷地拿手指溜着金丝纹路来回扣。
“我……”
稀里糊涂地我了半天,什么都没我出来。
死嘴,说点什么啊!玉如心心里咚咚敲鼓,怎么都做不到若无其事,或者这个局面应该是重虞先说点什么,毕竟是他先下的嘴,但这么长时间了,那家伙竟然也是一言不发。
这不对劲。
玉如心沉下心,终于察觉到了诡异。
一束凌厉冰冷的目光,刀子似的落到他的后心上。
他缓缓转过脸,看到了重虞那张黑成锅底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