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丹门被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重虞暂时住进了来仪院,院落不大,胜在独门独院,清净雅致,视野也不错,正对着关押陵光的那座山。
他这会盘膝坐在软榻上,双手按着桌上的白瓷盆,源源不断地往里输送灵力。
冰蓝色的水面忽然荡出涟漪,一抬头,云晋已经站到了面前。
“你怎么不直接把门拆了。”
云晋坐到对面,低头瞧着盆里的白睡莲,“你怎么不直接把他踹死。”
“我怎么知道他这么不结实。”
云晋拨了拨叶片,露出藏在里面的花苞,“连花期都没到,还是个儿童呢,你也下得去手。”
重虞瞪了一眼,没说话。
“哎你看这,”云晋托起花苞,指着靠近花萼的地方,“你看这,这是不是被火烧过!”
昨天拿回来的时候重虞就发现了,一巴掌拍掉云晋的爪子,“一惊一乍个鬼啊,我又不瞎。”
云晋讪讪地把花苞放了回去,抱了个果盘磕坚果吃,斜眼看着重虞给玉如心渡灵力。
重虞的灵力是水属性,排山倒海呼风唤雨,帅则帅矣,就是冷冰冰的,半点人情味都没有。
可对上那朵蔫了吧唧的小花,云晋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同。
足足折腾了大半个时辰,重虞才拿开手,眼神浮出了松动,“行了。”
“辛苦了我的冥尊大人。”云晋偷偷抿唇。
“不然怎么办,让他睡到自然醒,再把这事拖个三年五载?”重虞没看见云晋的表情,捡起桌上的匕首和树枝,继续方才的活计。
那是一支完整的花楸枝,从无间花楸上新裁下来的,漆黑的枝桠上缀满了红叶,叶片之间藏了不少红色小果。
“今年的不老莓结得很好。”
云晋忽然目光柔软,“是啊,琉璃书回来了。”
重虞没答话,用匕首把那截树枝裁成两段,一长一短摆在桌子上,拿刀一下一下地削着。
云晋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每有大事发生,重虞都会先削箭簇,削几支,就杀几个人。
“你这一长一短,是要杀一个半人?”云晋说。
重虞吹掉木屑,“慢慢猜,猜对了就告诉你。”
云晋啧啧,“你的心思谁猜得透,有那功夫我还不如去睡觉。”
“知道就好,”重虞笑了一下,挥手收了东西,“让凌霄给他做些吃的。”转身就从窗户跳了出去,一个瞬身便无影无踪。
云晋无奈地耸了耸肩,重虞这家伙认准的事,全天下的牛都拉不回来,问急了就直接黑脸。
就比如这家伙固执地认为陵光放火是他的私事,这么多年就真的没人能插一手,包括这次来花墟山,云晋也是做到剿灭虚鬼清除树妖就完了。
他转头看向花盆,用指尖敲了敲,“剩下的看你的咯。”
小荷叶柔柔地抖了两下。
玉如心迷迷瞪瞪地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个陌生的环境里,头晕到坐不起来,五脏庙撕心裂肺地怒吼。
他当即把脑袋塞到了枕头下面。
就算是没飞升,需要靠灵物维持身体,难道不是应该如戏本子里写的那般,生病卧床茶饭不思,黯然失神凄楚憔悴,让人见了不禁心生怜爱。
哪有没心没肺睁眼睛就吃的。
一阵香甜传进床帐,忍不住老泪纵横。
“阿玉,你是不是饿了?”凌霄掀开帐子。
玉如心含泪点头。
“都好了,快吃。”
好个直奔主题,半秒都不得浪费。
红豆圆子藕粉圆子和鲜花蜂蜜羹,玉如心吃得那叫酣畅淋漓。
凌霄起初听到云晋口中的“煮一锅”还不以为然,这会只想默默闯进厨房,架锅烧火再煮一锅。
昆仑蜜里灵力不低,吃得玉如心有点发晕,一抹嘴又躺回了被窝,腿窝搭上枕头,姿势四仰八叉。
他床上向来都是两个枕头,枕一个夹一个,不然就睡不着。
凌霄站在床边,看着他隆起的小肚子,轻轻地笑了起来。
玉如心耳根一红,拖过被角盖上罪恶的肚子,“姑姑不要笑我。”
“真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玉如心才四百岁,跟这满屋子都是上万岁的人比起来,可不就是个小孩子,心里又是一阵委屈。
重虞那个混蛋,竟对小孩子下死手,还是他这么可爱的小孩子。
“好了,”凌霄搬凳子坐了过来,“你还不知道尊上是个什么脾气啊,干嘛跟他逆着来,自讨苦吃了不是。”
玉如心转过来,单手指着脑袋,刚想开口,忽然止住了。
凌霄不比重虞那个粗线条,乘泠风的侍者好像每个都对重虞有那么点意思,就像是阆仙苑的仙侍都削尖脑袋想进离恨天一样。
尤其他现在得知了琉璃书,这个时候再让旁人窥见了他的心思,搞得好像他故意炫耀似的。
招来旁人怨恨,更容易让重虞误会他借着琉璃书轻狂上天。
玉如心坐了起来,清了清嗓,“我以为他只是拿我使促狭,这次使得未免太没轻没重了,害我差点丢了性命,跟他抱怨了两句问他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推进去,再说平时也是这样斗嘴的,谁知他突然就恼了。”
这就相当于都在打明棋,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玉如心早就不是个普通仙侍了,凌霄聪明通透,自然能领会他的这番好意。
“这样啊,”她眉心微蹙,“还真是受委屈了,尊上可能是想到北溟那件事了,心情不好,喜怒无常也是有的。”
玉如心暗暗笑了一下。
喜怒无常也是有的,多么轻描淡写,仿佛他被踢得维持不住人形只是一件芝麻粒大的事,事后赏赐些灵物补补身体就可以了。
可凌霄既然提到北溟失火的事了,他便顺着台阶往下说。
正好那也是他想知道的事。
“尊上就任当天必定是大摆宴席,个把神君醉酒也不是稀罕事,即便失手放了把火,也该有人阻止,那么多神官侍卫都干什么去了。”
凌霄看着玉如心,寻常人听见这事要么义愤填膺要么跟着哭两声心疼尊上,他却能冷静分析,从这一句话里找到漏洞,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这件事尊上不让任何人参与,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把我其实也是北溟每一个人所知道的告诉你。”
玉如心点头,这符合重虞北溟第一憋的做派。
“这事奇就奇在,尊上的就任大典根本没邀请陵光,那一日北溟各门的侍卫都没见到陵光这个人。”
“那……”玉如心当即噎住,心里乱七八糟地响起了鼓点。
就算陵光不来,南明离火总不会错,这世上除了陵光,还有谁纵南明离火?肯定不是泣露,泣露看似凌厉迅猛,其实功力还差很大一截,做不到那种程度。
那就只能是……他抬头看向凌霄,也是一样的凝重表情,“尊上说,不会是天后娘娘,没有任何理由。”
玉如心喘出口粗气,“那娘娘那天,在不在北溟。”
“在。”
玉如心闭上了眼睛。
他跟天后太贞没有任何交集,就是单纯地从娘娘平日的为人判断,那个女子端庄仁慈,秀外慧中,说是全天下女子的典范都不为过,他不愿相信这样一个女子会是个凶残的纵火犯。
“尊上是跟朱雀一族有什么旧怨吗?”
凌霄摇头,“没有。”然后又补充,“尊上跟陵光谈不上仇怨,准确地说是不熟,还有微妙。你生在昆仑,自该懂得两大神域之间,尊上跟仙尊之间,那份不能明说的微妙。”
昆仑和北溟之间,的确非常微妙,这件事得从上一代天下共主儋耳说起。
洪荒时期,三界分裂得七零八落,各个神君带着凡人部落割据混战,其中最强的就是落花山的儋耳。儋耳几乎把所有的部落都纳入掌中,这时凭空冒出来一个玄素。
据说玄素给儋耳讲了三天课,就有了现在的三界秩序。儋耳听了课,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先是把北溟送给玄素做封地,又把沉微和元熵都送去听学,再加上玄素自己带大的重虞,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哥仨就凑齐了。
问题就出在儋耳不能一直活着,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以为下一任天下共主必定是亲儿子沉溦,就因为玄素说了一句三界之中凡人最重,儋耳就把宝座传给了凡人出身的元熵。
可是儋耳死了,玄素没死,元熵是受了玄素的恩惠才坐上宝座,哪好意思张口把北溟要回来,当然沉微也不想给落花山。这就很打元熵的脸面,有两大块地方管不得,那还算哪门子天下共主,打又不能打,好也好不了,还得维持面上的客客气气,敬而远之又不能太远,反正就是怎么都别扭。
偏偏这时,在重虞就任北溟的大典上,有人放了把火。
玉如心歪了下头,“那这火烧得还蛮……”他收回话,把蛮有意思改成了十分恶意,“只是陵光那帮老神族一个个都是成了精的猴,天下未定,谁都不会去当这个出头鸟,这事既没动机又查不清楚,根本就是个悬案。”
他能明白重虞,这个屁大点亏都不能吃的人,吃了这么大一个愣亏还不能打回去,窝的火足够把五脏庙炸了。
“他憋屈就拿我撒气啊?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凌霄笑了笑,“是啊,他的确是憋屈,当然这还不是最憋屈的,北溟的职责是镇守阴阳两界,威慑幽冥的魔罗三部,他们看准时机杀上无穷渊,来了趁火打劫。”
玉如心彻底震惊了,比听说北溟大火的时候还震惊。
单纯一场火还能拿私仇做掩饰,加上后来这一出,就是彻头彻尾的阴谋。
有人在给重虞做噩梦,还做得不留痕迹。
“所以当时……”他尾音不自觉地带了颤抖。
“你知道尊上那性子,他谁也没求,自己带兵下到九幽,杀了七天,把冥界来来往往荡了一遍,从此世上再没有横行的恶鬼。”
凌霄惨笑了一下,“这边杀得血流成河,那边天尊大人在举行大婚仪式,所有没来北溟的老神族全都去了落花山观礼,当然还有仙尊大人,尊上气得眼睛都红了,血衣都没来得及脱,杀去落花山大闹婚礼,把陵光抓了回来。”
“这太欺负人了。”玉如心攥紧拳头,指尖硌得掌心发疼,狠狠地捶了下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