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母子两个声泪俱下地陈情了一番,总之就是不怪他们。
玉如心自然是不信的,硬问也问不出什么,只能使了个缓兵之计住了下来。
“他们始终不承认把百姓送给女鬼吸食,留着那女鬼的理由也是孔石亭念旧情。”
凌霄白天里独自去雨花阁,经过一处地方很是可疑,两人打算夜里去探查。玉如心回手把屋里的灯都熄灭,只留一盏放在最外侧的窗边,装作屋里还有人。
“旧情?”凌霄嘲讽一笑,“一边贪恋妻家的权势,一边纵容妾室行凶,自己则当缩头乌龟躲了,可别糟蹋这个情字了。”
玉如心还是觉得这事不对劲,要只是一桩恶鬼吃人的案子,冥界鬼差有的是,随便派来一个就好了,才不至于重虞这么折腾,再想想之前的事,心里怎么都安定不下来。
“这事绝对不简单,真不该把那个女鬼烧死,现在好了,死无对证,反倒帮了孔石亭那混帐。”
凌霄看着他,“阿玉,其实你真的很聪明,尊上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就证明心里是喜欢你的。”
“算了吧,”玉如心撇嘴,“我求他喜欢喜欢别人,这种掉脑袋的事我再不想干了。”
“你啊。”凌霄苦笑两声,跟着玉如心出了门。
不对劲的地方是个湖心岛,岛上林木茂密,凌霄在那堆生得无法无天的树木中指出一株石榴,“这种树最是娇气,我在花圃做侍女的时候养过,精心呵护能成活一半就不错了,绝不可能是天生天养。”
两人飘然落到岛上,林中藏着个小庭院,翻墙进去先是个干涸的莲池,凉亭塌了大半边,水车上也全是蛛网。
玉如心看了一圈,“这岛上倒是比前面府邸像个仙门世家。”
院里前后三进几十间房,两人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也没找到可疑之处,最后在井下找到了密室。
“姑姑小心。”玉如心先跳了下去。
果然井底别有洞天,钻过一片矮洞,赫然而立的是一处宅子,方方正正窗户很小,外观非常陈旧。
推开门,满眼都是精致家具,古玩陈列塞得满满当当,随便拎起一件都价值连城。
凌霄纳罕,“这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倒像是个仓房,咱们这是找到孔石亭的藏宝室了?”
玉如心摸了一把桌面,干干净净,亮给凌霄看,“有人打扫。”
仓房不大,搜了一圈没看见人,东西倒是不错,一间屋里全是书籍,四书五经历代通史奇门遁甲医药典籍应有尽有,还有一筐的习字簿。
玉如心拿起其中一本,是一篇策论的草稿,字迹娟秀不失筋骨,文章架构分明用词严谨,“做文章的女子才学渊博,这是当男子培养的。”
凌霄接过,“是啊,这字真好,没一番苦功定然写不出来。”然后往后翻了翻,“云禾习字,庚戌年丁丑月初八。”
“好久远的东西了,”玉如心不太记得清凡间年历,“至少得二十年了吧。”
“有了,”凌霄心细,一本一本地翻看着,试图找到线索。玉如心就继续往里走。
穿过书房的屋里清一色全是衣柜箱笼,玉如心一扇一扇挨个打开,里面整整齐齐都是女式衣裳。
收拾东西的人很用心,都是分门别类地收纳挂好,东墙边的柜子都是旧衣,西墙边的柜子里则是未上身的新衣。
从薄纱到貂裘、从常服到吉服,样样不缺,件件精致,还有三身大红色的嫁衣,更是美得出神入化。
凌霄抱着两本笔记进来,一见这个阵仗也跟着惊叹,“这可真是十里红妆,说天之骄女也不为过。”
“十里红妆?你是说这屋里的是嫁妆?”
“是啊。”凌霄一副小屁孩不懂事的表情,挨个给玉如心指了看,“这屋子里不管是家具还是书籍,以至于古玩陈设,都是极好的,起初我也拿不准,直到看见这些衣服首饰和这个才确认。”
“什么?”玉如心从凌霄手中接过本子,是类似日记的东西,记录者就是方才提到的朱云禾,内容里提到最多的就是一个叫真儿的女孩。字里行间全是怜爱之情。
其中还有一篇草拟的物品单子,跟这屋中的东西大致对应。
“这个真儿应该就是朱云禾的女儿。”
玉如心找个地方坐下,“那问题来了,这个朱云禾到底是谁。”
继承神官荫封的是朱家,不管是教养还是学识,井下的朱云禾显然更符合大家风范,那外头的朱夫人又是什么鬼。
玉如心念着最后几句。
“……真儿小小年纪,竟喜欢骑马,成天骑着小红马到处游逛,我骑射不佳,石亭也不是个中高手,真不知道继承了谁的天赋,可见她神气活现,我心中亦是高兴……”
他念到这里摊开本子,“后面没了。”
“这么看,孔石亭就是朱云禾的夫君,真儿的爹?”凌霄脸色极其难看。
玉如心伸直两条腿松乏,随手捞过来一条红绡,“真是好料子,姑姑你看,这是什么布料。”
“醉霞锦。”凌霄点头确认。
玉如心早就听说过这料子,阳光之下波光粼粼好像彩霞,拿到月光里又轻柔得像团雾气,昆仑那边流行过一阵。他把那缕红绡盖在眼睛上,再看本子上的字迹,朱砂色的全然不见了。
“原来这就是醉霞锦,能吸收同色光泽,所以显得特别亮。”
“是这样的,”凌霄见他往眼睛上蒙,忍不住笑了,“你这是做什么,夜里见了怪吓人的。”
玉如心挠了挠头,“我怕血。”然后苦恼地笑了两声。
整个圣堂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怕血的神官,即便是离恨天里的文神官也都是修行过的,就更别提尚武的乘泠风了。
怕血,的确是个丢脸的存在。
凌霄抽了口冷气,“那尊上这一年带着你修炼,你都是……?”
“忍着呗。”玉如心低下头。
“真是苦了你了,”凌霄也坐了下来,两人各坐一个衣柜,中间隔着木板,“可是阿玉,尊上待你不同,你若是能咬咬牙,还是再进一步的好。”
玉如心笑了笑,“姑姑,你跟了尊上这么久,他会告诉你他的心思吗,或者他做一件看似不合理的事,会告诉你原因吗?”
“当然不会,他是主上。”
所以,他跟凌霄之间没有任何不同。
玉如心大概懂重虞的心思,他既然已经到了乘泠风了,肯定会有用处,实现那个用处的前提是玉如心不能是个废物。
这次来凡界明显是重虞给他的历练机会,若能做好这趟差事,奖赏定然不小。然而这些依旧不能让玉如心心安,重虞的赏赐就像是个空中楼阁,他抱着金山银山悬浮在空中,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个落脚地方。
“姑姑,我从来没想过以后会怎样,更没想过会到尊上身边,去年我脑子里的想法还是怎么躲过我师兄的斥责,去茶膳房当个帮厨,”他干巴巴地比划了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一个人经历的事情全都由不得自己,被推到哪一步上也不清楚缘由,我的心始终都是空落落的。”
凌霄拍了拍他的肩,“阿玉你多虑了,你既然在昆仑长大,就该知道两大神域的神官晋升体系——天下修士飞升,尽数归于昆仑,而北溟的神官则都是尊上亲自培养。”
玉如心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尊上严苛,轻易看不上谁,但他从没亏待过任何一个跟过他的人,这也是我们这些老人死心塌地跟着他的缘由,”凌霄笑容笃定,“所以,你就安心待在北溟,尊上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我们上万年都这样过来了,不会有半分差错的。”
玉如心被这一番炽热言语说得不好意思了,弄得他跟个没安全感的小娇妻似的,别过脸低低哼了一句,“操这么多心,也不嫌累。”说他自己,也说重虞。
这时传来脚步声,玉如心一向耳力好,这个脚步又拖沓沉重,听声音还在井口的爬梯上晃悠,不是老迈就是跛脚。
他给凌霄使了个眼色,两人虚掩柜门,缩进了衣橱里。
过了好半晌,那人才进到屋内,呼哧呼哧喘了一阵,就听见了水花和抹布摩擦的声音。
那人一路打扫,到了衣橱这一间,玉如心和凌霄齐齐从柜里冲出来。
那是个跛脚的老妇,手上有些功夫,不入流且下手黑,凌霄愣了一下,玉如心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拧了老妇的手臂,把人按在了箱笼上。
“老实点!”
老妇脚下还不饶,“告诉那贱人,小姐的嫁妆我就算是一把火烧了,也轮不到她惦记!”
玉如心那膝盖顶住老妇的反勾腿,“好啊,活儿够脏的,你为什么在这井下,难不成是偷了主子家的东西?”
“我呸!”老妇甩开白发,露出满是刀疤的脸,“这府里上上下下哪样不是朱家的,你们这些男盗女娼的强盗,害了夫人又害小姐,你等小姐回来,定要把你们这些狗贼五马分尸,你们不得好死!”
玉如心有心想问些什么,这老妇也是天赋异禀,走路呼哧带喘,骂人声若洪钟,连个气口都不给留,两人几次试图插话,都被喷了回来。
“要不,听她骂会?”玉如心挠挠额头,松开了手。
老妇得了松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扎起马步又是一通暴骂。
耳根子受到暴击。
“停停停,”他打断老妇,“你骂的那个叫孙婉婷的,是谁?”
“就是那个狐狸精!不要脸的玩意!呸!”
凌霄扇了扇空气里的唾沫星子,“有没有可能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位朱夫人。”
“果然是她。”
老妇接茬,“呸!就是她!洗脚的贱婢,看上了朱家的财产,勾引主君谋害主母,连小姐都不放过,现在还冒充夫人耀武扬威,呸!早晚烂死的玩意!”
“哎行行行了,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主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妇精神又振奋了三倍,“那黑了心的孔石亭,他忘了当年穷得跟他弟弟穿一条裤子的时候了,我们姑娘收留了他,给他吃给他穿,还传授他仙法,他就是个白眼狼,偷偷跟贱婢勾搭在一起,谋害当家主母!”
那套词又循环了一遍。
玉如心并排坐着,已经把这个剧本大致重现了一遍。
入赘的落魄男孔石亭娶了没有父母兄弟的朱云禾,生下一个女儿叫朱文真,后来跟家里的婢女孙婉婷暗通款曲,吊死了朱云禾,鸠占鹊巢霸占了朱家的产业和荫封。
“我的天爷,”凌霄有点不敢相信,“这不比戏文差哪去。”
玉如心站起来,“就是照着戏本子干的,现在麻烦事来了,咱们得回翦芳谷了。”
朱云禾若是正牌的朱家传人,就算成了恶鬼根基还在,那一把火是烧不死她的。
“老太太,”他继续问,“你知道孔石亭现在在哪吗?”
“知道!”老妇脖子一梗,“那狗东西快咽气了,真是苍天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