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石亭躺在床上,张着嘴,干瘪的胸膛一下一下起伏着,看见两个穿黑衣的男子闯进视线,流下两行浑浊的泪。
“我这一生……我真是后悔啊……”
云晋低头瞧着他,乐了,“后悔什么?你这一生多跌宕精彩,从要饭的到一方宗师,再杀发妻谋夺家产,戏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重虞坐在对面,拿起茶壶闻了闻,新鲜的海棠寿眉。
比天厨老狗送他的茶都好,活腻了的玩意。
“废什么话,把你从白薇那里顺来的药丸子给他吃点。”
云晋矢口否认,“我什么时候从白薇那顺药丸子了?”
“行,明天我就告诉白薇去,还有蓝桉,都告诉到,”重虞又拿起一块酥饼,怎么都抖不干净上面的芝麻,嫌弃地扔了回去,“也不准备点我爱吃的。”
“行行行,有你这样的吗,当头的撺掇下属打架,”云晋从怀里摸出一颗药丸,拿门牙啃开,将小的一半塞进了孔石亭的口中。
“白薇研究的这玩意是不错,别管该怎么死,先续几天的命再说。”
孔石亭咽下药丸,灰白的面片上渐渐浮出血色,又哭了,“我待她那样好,她居然下缓毒害我。”
“你老婆对你还好呢,你怎么还吊死她?”云晋反问。
重虞忽然凝眉,“不行不行,玉如心那小子下手没个轻重,万一再给捶死了,你还是把剩下那半丸给他吃了吧。”
“我操——”云晋瞪起眼睛,不情不愿地把剩下半颗也塞到孔石亭嘴里,转过身冲重虞发难,“你是不是闲的,折腾他一个小屁孩干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告诉他,琉璃书在他那,对你很重要,他成天瞧你的眼神……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怎么回事,你说东他还能往西?”
重虞笑了一下,“我问你,无间狱那些死士是怎么养出来的。”
云晋坐到重虞对面,“那有什么难的,断其后路,恩威并用。”
重虞笑得高深莫测,“连你都知道,一无所有的人才能做死士,宝物只会催生异心。”
云晋给重虞当了上万年的跟班,这会忽然周身发寒,“我觉得你把这事想复杂了,阿玉不是个没良心的人,你可以尝试着相信他。”
“尝试?”
云晋立刻噤声,重虞的考量没错,琉璃书彻底纯熟时谁也不敢保证完全控制,包括握着另外半阙的重虞。
最重要的,玉如心名义上还是元熵那边的人。
“算了,”重虞打破沉默,浮出个笑意,气氛立刻松缓下来,“把你的大嘴巴管好就行了,跟他那样的人一起继承琉璃书,不知道多少人笑掉了大牙,不够丢人现眼的。”
云晋苦笑了一下。
孔石亭趴在床铺里,听得胆战心惊,忽然整个人被吊起来,悬浮在了重虞面前。
俊美脸庞冰冷如刀,一双黑眸直穿心底。
“也管好你的舌头,除非你不想再活了。”
“是是是,小道不敢违拗。”孔石亭点头如捣蒜,借着幽暗月光,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俊颜。
云晋笑了,“太贞这一门都是一样的毛病,选男人的眼光太差。”他转向重虞,“你在花墟山这样闹,她怎么想?”
孔石亭摔了狗啃屎,重虞顺势把二郎腿搭了上去,“断一条臂膀,还是整个人全都烂在里面,这还用想?”
门外传来脚步声,重虞站起身,“走吧。”踩着孔石亭的脊背走向里间,从不语格穿梭而出。
老妇说得很详细,玉如心还是费了点力气才找到来仪院,一进门就看见孔石亭趴在地上,红光满面的,半点看不出要死的样子。
他拎起孔石亭的衣领,越看越嫌,直接抽了两巴掌,“你不是要咽气了吗?还有闲心在这喝茶吃点心。”
孔石亭右半张脸挨了四巴掌,瞬间肿胀到变形,也一个字不敢抗议,抖抖索索地递上一则书信。
玉如心接过,一眼就看出是朱云禾的字迹。
内容很短,“那日人牲跑了大半,他们恼羞成怒,要恪丹门满门弟子填命,你速速离开花墟山。”
聊聊几行字,玉如心只觉得信息扑面。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藿知成,那日六十多个百姓,是有几个死在半路上,进了隘口的人数可不算少,如果“他们”只抓到了少半,那群人中间,只有藿知成有能力办到。
看来孔文成挨打是因为丢了人牲,要赔进满门性命。
再有就是朱云禾的背后还有人,从她被束缚在树妖上就能窥见一二。
就说重虞才没这善心,派个这么简单的案子给他。
玉如心再次拎起孔石亭,“信上说的‘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孔石亭泪水涟涟。
玉如心恨不得把那张纸塞他嘴里,“送百姓入谷的是你亲儿子,你敢说不知道?”
孔石亭摇头,“我中了蛇毒,缠绵病榻好多年了,门中的事情都是她在打理,我什么都不知道。”
蛇毒?玉如心皱了下眉,多的没说,拖着孔石亭出了来仪院。
凌霄已经等在了院中,面前跪了两个冥侍,见玉如心出来了,伏在地上变成了两匹黑鬃毛马,蹄子上踏着火焰,身后一架金顶车。
“这是?”
凌霄帮他把孔石亭塞进车了,“玉慧院里的人都遣散了,马家这几个兄弟平时还算勤勉,这次带出来算是将功折罪吧。”
玉如心没接话,矮身进到马车里,“姑姑,去翦芳谷。”
马车腾空而起,俯瞰下方,一队人马也在往翦芳谷的方向狂奔,个个打着灯笼,背着兵器,旌旗招展很有士气。
玉如心放下窗帘,回神看向角落里的孔石亭,“你跟朱云禾好歹也做了十多年的夫妻,恪丹门也有你的心血,你倒好,全盘交了出去,一点都不念旧情。”
孔石亭捂着脸抽泣,“我做梦都没想到她会那样对我,我事事顺着她,对她宠爱有加,她没理由这样恨我。”
“你从裤子都穿不起到过上堆金砌银的日子,都是朱云禾给你的,你有脸纳妾,还杀了她,她也没想到。”
“其实,”孔石亭挪了挪跪麻的小腿,“我纳妾她是同意的,还是她给我张罗的。”
这天底下还有比朱云禾再贤良的没有,给入赘的夫君纳妾,真是闻所未闻。
“你倒是够不要脸,说了多少花言巧语。”玉如心啐了一口。
“这事真的不怪我,”孔石亭叹了口气,“娘娘祖上得罪了三尊,朱家也跟着获罪,恪丹门从丹阳国国都搬到这山里,也是为了守护被压在这山里的朱雀族长,老族长杀孽太重,朱家永生永世都不得男丁,唯独能生一个女儿,我弟弟娶的就是她父亲妾室生的孩子,即便不是朱家传人也一贯如此,只为了能充些门人。”
玉如心差点没转过弯来。
世代女儿单传,家族血脉犹如风中残烛,缺德又冒烟,完全符合重虞的调性。但招赘夫婿跟妾室生娃扩军,这又是哪个狗脑袋想出来的主意。
真是上有损招下有蠢对,妈的绝配了。
“这好歹也算是亲信,总好过家中无人。”孔石亭明显心虚。
“闭上你那个臭嘴!”玉如心一脚过去,后半个药丸当场发挥效力。
凌霄听声音不对,揭开车门帘子冲里面喊话,“阿玉,孔石亭罪名未定,还得押回去过堂,先不能打死哦。”
“知道了,”玉如心忍下火气,矮身出了车厢跟凌霄并排坐在前面。
夜风清凉,两匹马又识途不需要人驱赶,难得的一刻空闲。
凌霄看他火大的模样,忍不住笑了,“阿玉你也是个奇人了,刚开始我认为你就是朵柔弱小花,又怕虫子又怕血,连鱼生都不敢吃,接触久了才知道,你这脾气是真的不太好。”
“这不是我脾气不好吧,”玉如心甩甩头,试图用风降下火气,“谁听了这档子事不火大,要不是尊上留着结案,我刚才就踹死他了。”
凌霄笑了笑,看向远处的一座高峰,“陈年旧事,这一次尊上是真的要彻底拔起了。”
玉如心没出声。
“嗯?你干什么呢?”凌霄转头,此时坐在她身边的已经换成了孔石亭,一脸的憋屈还带着伤还真是像,“阿玉,你不要胡闹了。”
“我没胡闹,”玉如心整了下胡子,“姑姑你带孔石亭去安全的地方,我单独去见朱云禾。”
朱云禾的行为一直很诡异,她能给孔石亭传信,说明本质还不算太坏,没准对孔石亭还有情,单独相处时很有可能套出话来,有旁人在场反而不好。
“你简直是胡闹!”凌霄坚决不同意,“假扮一个人不光是外表,脾气秉性更为重要,朱云禾修为高又是孔石亭的枕边人,你如何瞒得过?”
玉如心不以为然,“同床共枕又如何,我瞧着那朱云禾眼光差得很,跟瞎子有一拼,她脑子里的孔石亭不知哪路戏本子里写的神仙人物,我就让她清醒清醒。”
凌霄还是不放心他去闯那龙潭虎穴,朱云禾身后还不知道是什么虎狼之辈,若出点什么事,重虞非得拆了她不可,“这样吧,我假扮孔石亭,你把他送到安全地方后,还是在隘口那里接应我。”
玉如心戏谑一笑,“这种缺德事还是我去比较好,姑姑菩萨心肠,哪里扮得像坏蛋。”说完,一个纵身就跳下了马车。
此时夜已大深,翦芳谷内依旧是植被茂盛,月光渗漏进来成了惨淡的白,散在一片树妖的根系上,凝成了朱云禾的身影。
朱云禾还是虚浮悬空,随着树妖的动作,裙摆微微晃动,看见孤灯由远及近,脸上浮出诧异。
玉如心不喜欢那些蠕动的根须,总能让他联想到窝在一起的蛇,奈何孔石亭人模狗样,也只好咬牙端着。
还好手里有盏琉璃灯,燃着可爱又可恨的南明离火。
他把灯举到眼前,看清了朱云禾的容貌。
这女子骨相极为英挺,生得端庄大气,颇有名门闺女的风范,见到孔石亭之后,整个人瞬间柔和了起来。
“你来了?”声音很轻,带着意外和惊喜。
玉如心点点头,“来了。”
“我冒险传话给你,你为什么还要来?”
玉如心在想,若是孔石亭没有中毒,会是怎样处理这件事。是为了恪丹门的名声孤注一掷大干一场,还是舍了神官的福荫向圣堂请求支援。想来想去好像都不是,最符合孔石亭性格的就是连夜跑路,然后找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守着万贯家资安安稳稳地过下半生。
他吐出一口气,“我就算是再胆小懦弱,恪丹门也是你我多年心血经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活到这把年纪,早就不在乎了。”
朱云禾怔愣住了,半天才惨笑出声,“官人,你我夫妻二十五年,总算是默契了一回。”
玉如心感受到了这女子的苦涩,朱云禾垂下眼眸,伸手拍了拍身侧的树妖,大量的根须奔涌而出,将狭窄隘口堵了个密不透风。
“官人,我见你这样心中很是欣慰,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初见那日的模样,眉眼倔强、意气风发,这些年是我拖累了你,是朱家拖累了你,把你磨成如今的模样。”
玉如心瞬间警惕。
朱云禾怕是又要犯糊涂。
他冷眼瞧着朱云禾,女鬼信手一挥,他手里的琉璃灯就飞了过去、
朱云禾提着灯,坐在树妖挽成的秋千上,浑身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哀怨。
“我不会让你过去的,就算恪丹门今晚全都覆灭,我都全然不在乎,我只想要你活着。”
好个糊涂的朱云禾,玉如心气不打一处来,“我身为门主,理应身先士卒,让门中弟子去死,我跟个乌龟似的缩在这里,传出去不得让人笑死?”
“官人,”朱云禾固执得很,“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只要你活着,门后面的事情太过惨烈,你会承受不住的。”
玉如心算是知道孔石亭为什么这样了,守着强妻,事事替他担着,还欲求不满,可真是个十足十的混蛋。
他没管朱云禾的劝阻,一步一步地逼近隘口,倒要看看这后面有什么是半百年岁的孔老宝宝不能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