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丹门不难找,沿着山路直上便是,守山弟子三三两两聚在门口,打盹的打盹,闲聊的闲聊。
玉如心听了一耳朵,都是些闲篇八卦,议论谁跟谁背后拉手抛媚眼的。
仙门世家的门口能听见这个,要是恪丹门三个大金字快晃瞎人眼,他绝对以为走错了。
他叫住领头的,把拜帖递了上去。
这帖子是重虞写的,写完找块萝卜刻了个章,就扔给了他。
“就这?”玉如心问。
重虞削削萝卜,一口咬下,汁水四溅。
玉如心胆子突突地蹦,领头弟子接了帖子,回到门里去通报,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就呲着十六颗大白牙跑了回来。
“两位贵人,当心脚下,请。”
两人跟着那弟子入了府,不说玉如心还没注意,恪丹门的地面都是用粉彩地砖通铺的过道,卷云纹路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两侧花圃里栽种着各式花卉,牡丹菊花芍药,一个赛着一个娇艳。
仙门世家都推崇古朴典雅,这里却是万花迷人眼,恨不得连块瓦当都镶上金边,不知道的真以为进了哪个王公贵卿的深宅。
玉如心越看那个弟子越像个管家,那身道袍在他身上说不出的别扭。
“敢问这位师兄,孔门主今日可在?”
弟子回头赔笑,“门主近日都在闭关,今日得不得见还得先问过夫人,两位先厅上喝茶,容小人去通报。”
越听越像个管家,还是鸡婆的那种。
七拐八绕地进了一间偏厅,又有五六个侍女轮流捧着茶具和点心,管家弟子颔首告退,“小人这就去通报夫人,二位稍坐。”
玉如心拿起一块点心,闻了闻又放了回去。
他在山脚下听了一耳朵孔石亭宠妾灭妻荒废正道,按说旁人家事不便过问,可自打进了翦芳谷这一系列的迷惑操作叠加到一处,心里就说不出的厌恶。
“也不知他通报的是哪位夫人。”
凌霄也拿了块点心在手里端详,“妾室再得宠,出来见客的也得是正牌嫡妻,孔石亭好歹是一方宗师,这点道理不至于不懂。”
“花墟山这地界,”玉如心靠着门框,看着院里快两人高的参天牡丹,“长出什么奇葩都不新鲜。”
进了山腹地明显感觉到灵力旺盛,外面是阴冷初冬,山中却时值仲春,满鼻子都是花木的芳香。
一个花花绿绿的男子踏香而来,玉如心先是眼前一亮,跟着就爆笑了起来,“哎这不孔文成吗?能穿着那身衣服出门,这小子心智非比寻常呐!”
凌霄也站到门口看,“天呐,这是要开首饰铺吗?”
孔文成顶着一个夸张到吓人的头冠走到院子正中,撩开垂在身后的一大把飘带,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玉如心看得清清楚楚,那花母鸡先是狠狠蓄了一大口气,放开嗓子就是个哭,还没忘捶打地砖渲染悲惨程度。
“母亲大人,孩儿知错了——”
“哈哈哈哈——”玉如心踉踉跄跄跑到院里,对着孔文成半滴眼里都没流的脸,竖起了大拇指,“你可以你可以,孔兄真是天赋异禀,凭你这个演技,混个绝代名伶不成问题。”
孔文成生得有几分娇娆,院里的灯架上挂着一面墙的琉璃灯,迎着清亮日光落在脸上,还真有那么几分璀璨。
他瞪着玉如心,却也不得不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
玉如心笑了,“你这话说得好生奇怪,我在渡口的时候就说过是来拜访你父亲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还是说……”他目光一冷,“还是说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觉得我来不了了。”
孔文成咽了两口唾沫,“我忙着护送百姓,哪里知道你发生了什么,我还等了你好半天呢。”
“是吗?”玉如心端起胳膊。
“当然!”孔文成直了直腰背,“为了这事,我母亲正要罚我呢!”
玉如心嘁了一声,“那你还不给我磕三个响头,谢我给你解了围。”
孔文成忿忿地转过脸,对着堂屋方向继续哭嚎认错。
玉如心大致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
他跟凌霄是送昆仑蜜的使者,孔文成把使者扔在了翦芳谷,使者若死在他们家的地界上,弄不好就会牵扯出其他的事,比如翦芳谷的秘密。
所以这会在这跪硬石板子哭。
方才那个管家弟子从正厅里出来了,这次身后还带了两个人高马大的,手上捧着一杆包了浆的藤条。
孔文成一见藤条,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管家弟子先是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夫人说少爷犯下大错,本是不可饶恕的,念在天使大人平安无恙,就先记下性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少爷先领五百藤条,下次若是再犯,定要按门规处置。”
孔文成彻底晕了。
玉如心瞧瞧那藤条,又转向孔文成的小身板,默默地祝他平安。
关键弟子又转向玉如心,“公子请。”
玉如心颔首,刚要迈步,那弟子又把凌霄拦了下来,“夫人请公子单独叙话,这位仙姑可先到雨花阁沐浴休息,稍后有盛宴款待。”
这一看就是有秘密,两人对视一下,各自去了。
玉如心跟着管家弟子往正堂走,身后响起抽藤条的声音。
孔石亭这间院子是四进的,精致华丽,布局讲究,处处透着钟鸣鼎食之家的气派恢弘,唯独不像个仙门。
连着过了两个穿堂,孔文成的嚎叫声渐渐湮灭,管家弟子将把玉如心移交给了一位嬷嬷,便退了出去。
玉如心跟着那位嬷嬷进了正房,明堂之上空无一人,转过月门进了次间,玉如心见房中有床有榻,便停下了脚步,“嬷嬷,我还在外面等夫人吧。”
一回头那婆子竟悄无声息地走了,玉如心也拔腿就走,他可不想在这地方惹出什么祸事来。
“公子不必见外,”珠帘后传来一声,脆生生的透着股子娇柔,听着像个十七八的姑娘,“妾身身子不好,受不得风,还请公进来说话。”
看孔文成的年纪怎么也得二十往上,他的母亲差不多也有四十的年纪,修仙之人御气驻颜可也该符合身份,名门的夫人当家的主母,这副做派让玉如心浑身不自在。
“既然夫人贵体欠安,那在下就先告退了。”
“公子留步。”
孔夫人这才从珠帘后走出,大红色的抹胸裙,配上黑金交织的攒花大袖纱衫,气色绝佳,看不出体弱有病的样子。
玉如心看了一眼,这女子非常年轻,每一寸皮肤都透着养尊处优和保养得宜,眉宇之间甚至可以说带着些天真。
修仙之人即便化相,眼中的神韵骗不了人,这个女人几乎没有灵力。
“妾身姓朱,夫家姓孔。”
一说姓朱便对上号了,红颜镇的孔府当家人叫孔寿亭,是孔石亭的弟弟,那里的夫人也姓朱。朱是个大姓人数众多,起初他并没在意,直到进了恪丹门的府邸才转过弯来。
上古时期有个凡人部落救过幼时的天后娘娘,便赐了朱姓,三界归于圣堂后,抬举那个族长做了神官,后人可享荫封礼遇。
“朱夫人。”玉如心颔首。
“天使受惊了,”朱夫人玉手轻摆,“请坐。”
举止优雅,落落大方,除了找不到仙法气息,其余都符合名门闺女的身份。神族尚且凋零没落,何况凡人。
玉如心坐到对面的椅子上,侍女随即就送了茶水和果子上来,他端起茶盏,盖子只动了两下,香味就沁了出来。
是圣堂最近很流行的海棠寿眉。
天后娘娘最擅制茶,水长东喝什么,不出月余昆仑就都开始跟风,再过一段时间,北溟也能喝上同款茶。
“想不到夫人府上也有海棠寿眉。”玉如心饮了一口,不比重虞给他的差。
朱夫人淡淡一笑,“娘娘慈心,总惦记着天厨星君当年那点微末功劳,有什么好的都赐给朱公老爷子,我们这些后人也就同沐恩德。”
玉如心也想笑,他在阆仙苑的时候就知道朱老厨神手脚不干净,茶膳房有什么好东西,朱公府里准有同样一份。
他把昆仑蜜的白瓷小瓮拿了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始胡扯谎,“夫人客气了,朱家劳苦功高,得娘娘眷顾也是理所应当,这次娘娘就是听闻孔门主受了伤,这才派在下来这一趟,亲自奉上昆仑蜜一瓮,以表关切之心。”
朱夫人站起来,款款施了个礼,再坐回时对着侍女轻盈挥手,“将昆仑蜜送到冰窖去,好生供奉,再取我的印信来。”
“哎不急,”玉如心按住瓷瓮,又把天后娘娘请了出来,“娘娘关心孔门主,特意嘱咐在下要将此物亲自交到孔门主的手上,亲眼瞧见孔门主贵体安好,方能回去复命。”
那侍女僵在原地,回过头,救助地望向朱夫人。
朱夫人目光连连波转,示意侍女退出去,端出了无懈可击的愁容,“夫君他伤势过重,一直在闭关,如今更是冲击到紧要关头,实在是不方便出关见客。”
她停顿了片刻,看向玉如心,“妾身一个妇道人家,不方便抛头露面,才让夫君替妾身去正天门下领赏,今日既然天使亲自来了,妾身领了这份赏赐也是正理,就不必让夫君出关了吧。”
玉如心没说话,换了条二郎腿翘,手指点着白瓷瓮的瓶口,目光曼妙地看着朱夫人。
不愧是朱老厨子的后代,都有点子鸡贼在身上。
“我想夫人是会错意了,娘娘并不是没事可做,为了区区一罐子蜂蜜为难夫人,”玉如心声音渐冷,“孔门主为何受伤,又为何知情不报,惹出那么多的流言蜚语,出来回娘娘个话还这么大架子吗。”
最后几个字故意说得威压满满,朱夫人脸上浮出慌乱,碎步挪到玉如心跟前,双膝跪了下去,“请天使恕罪,犬子不懂事,妾身已经狠狠教训过了。”
话说完,立在外间的侍女击了两掌,不多时,几个弟子就把孔文成抬了进来。
这顿打是真没留手,孔文成被抽成了花瓜,吊着鼻涕连哭爹喊娘的力气都没了,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口气。
“老实交待吧。”玉如心靠进了椅背。
“这,”朱夫人面露难色,咬了咬牙,终于说了,“夫君他前些年纳了个妾,狐媚惑主的东西,扰得夫君耽于美色无心修炼,恪丹门一日不如一日,我就把她给……吊死了。”
玉如心狠狠地抽了口气,望着瘫在地上的母子,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