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绛云州总是阴雨连绵,难得有个晴天,大船顺风直下,行得又稳又快。
重虞架着腿坐在软榻上,手里举着本书,目光落在对面的床帐子上,床和榻之间是张圆桌,摆了个盖碗,和一只挺大的锦盒。
幔帐里面动了动,从里面伸出一只脚。
纤细嫩白,像新剥了皮的莲藕。
重虞转了转视线,继续看书。
鬼门关的事过了后,他把玉恕弄到了朝府,改了个名字叫玉如心,打发到朝府做了内管令。
朝府是北溟的故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待了一年多,废柴花精的脸上总算是有了些人色。
鬼门关的事也调查了一年,在红颜镇找到了些线索,重虞没有听云晋的意见,还是带着玉如心出来了。
琉璃书丢了不是秘密,无数双眼睛都盯到了北溟,玉如心要尽快成长,靠藏靠躲靠他保护,都不是长远之计。
不出来不知道,这玉如心果然是不长心肺,之前看不出玉慧是什么人,这次也没看出红颜镇的孔家有问题,搞得重虞还得放欧阳错一水。
倒不是为了别的,小花精身上还背着个案子,他亲手抓了欧阳错销案,那帮神官的脸才打得好看。
帐子里又滚了两圈,养了一年,重虞对玉如心的习性了如指掌,受伤昏迷时老老实实,纯睡就是连跟头带把式,新打的床不到仨月被他睡得嘎吱响。
这会大中午了,还睡。
“咳咳,”重虞清清嗓,“醒了吧。”
“嗯……”玉如心刚醒,抬手揉眼,疼得他嘶了一声。
在红颜镇为救孔寿亭一家,被白蟒咬了一口。
那畜生至少三千年修为,为了化蛟不惜铤而走险,盯上了红颜镇唯一的仙门世家。
玉如心醒了醒神,穿好衣服下了床,看见桌上那堆东西,愣了。
“这是什么?”
重虞继续看书,“吃了,解毒的。”
“哦,”玉如心揭开盖子,浓郁腥味扑鼻而来,他立马扣了回去,转头看向重虞。
逆光剪影,长睫微垂,帅得人心脏漏拍。
重虞这人说话挺奇怪的,玉如心费劲了不少日子才适应下来,包括帅这个字也是重虞教他的,说是言简意赅单刀直入,最能概括他的一切。诸如此类还有不少,都是正常人不会用的字眼。
“这什么?又腥又臭的。”
重虞翻了一页书,“你杀的那条蛇的蛋。”
玉如心勉强再掀开盖子,白白的一碗羹,像半凝固的猪油,恶心劲儿立马涌了上来,“那不是条母蛇吗,怎么还有蛋。”
重虞皱了下眉,“你告诉我公蛇怎么有蛋。”
“就公蛇才有蛋啊……”玉如心忽然噤声,意识到俩人说的不是一个蛋,老老实实端起碗,一勺连着一勺地往嘴里塞。
重虞啪地一声把书撂在桌上,扭脸看向舱外。
江水平静得有些不像话。
玉如心尴尬得要死,除了吃没别的可做。
可这东西血腥气又重,他又长年吃素,勉强喝了半碗就再也咽不下去,皱着眉捂着嘴,狠狠压着想吐的冲动。
一抬头,重虞已经站到了旁边,伸手去拿他剩下的半碗羹。
玉如心以为重虞要灌他,“我自己喝。”一说话恶心劲儿又涌上来。
重虞把碗拿走,“喝不下别喝了。”
敲门声恰好响起,进来的是个年轻妇人,是他们在红颜镇雇的船家,夫妇二人看着老实勤快,有对双胞胎儿子,另外雇了几个船夫。
船家妇人把托盘里的碗放到玉如心面前,接过重虞手里的东西,点了个头就退出去了。
玉如心再次打开碗盖,是蜂蜜鲜花羹,终于松了口气。
去了朝府之后,他就一直喝这个,天后娘娘宫里独有的昆仑蜜熬的,馥郁清甜,又极补灵力。
做仙侍的时候就知道昆仑蜜,白照熙告诉他的,采的是昆仑神域中的野蜂蜜,每年只得那么几瓮,拿到三月三盛会上给各大家,连仙尊大人都分不到多少。
玉如心一口气喝了半碗,每次他喝这个都能想起玉慧,旁敲侧击过一次,被重虞拿眼刀了回来。
“这是去哪?”他问。
“花墟山。”重虞转过身,拿下巴指了指桌上的锦盒。
玉如心把盒子抱过来,盖子描得很漂亮,看大小装装的应该是衣服。这一年多重虞没少赏赐他东西,吃喝用度上等灵物,三天两头不断。
在昆仑那边,只要受了赏赐,小到一块帕子转天都得去磕头谢恩,重虞这人奇怪得紧,从来不受这个,只要他吃了就行。渐渐的,玉如心对收东西这事也习以为常了。
他起身把盒子放到柜上,微微颔首,“多谢尊上赏赐。”
重虞坐回软榻上,刚要拿起书,微微愣了,“你傻杵着干什么?试试啊!”
玉如心也愣了,他没想到重虞能要他当面换衣服,这船舱狭小连个屏风都没有,难不成还当着面……
“在这?”
“那你回北溟换去。”
玉如心试图请重虞出去,“要不……我待会穿好了,再去你房里给你看。”
“你没穿里衣吗?自作多情。”重虞继续看书,眉心浮出不耐。
玉如心成天别别扭扭的,明明玉慧已经不在了,还是各种借口不从,今天头疼明天崴脚的,搞得他心里老大不爽。
“炖不出二两油的身材,买只鸡都比你强些。”
玉如心嘁了一声,拆开了盒子。
锦盒里是身衣服,月白底子配了些竹青色装饰,看着挺文气的。
还有一根玉笛,通身雪白,有些灵气。
这两件若放在凡界宗门里,大小算件东西,在仙品满地跑的乘泠风就上不去桌。
玉如心背对着重虞,解开领扣,拿起衣服通身一套,动作比兔子还快。
再转过身来,便是翩翩公子了。
他伸开手臂给重虞展示,“是要我扮成凡界修士吗?”
“嗯,还有药救。”重虞若无其事地欣赏了一下。
“没听说你在凡界有宗门啊。”
“借的。”
“这还能借。”玉如心拿起玉笛转了两圈,插进腰间,挪了个凳子继续吃他剩的半碗昆仑蜜羹。
这东西热的时候吃一个味儿,凉着吃又是一个味儿,重虞的屋子里有个大冰鉴,他经常把甜汤果子送过去冰着。
这会在船上只能凑合着,味道不如冰的。
他吸溜完了,把碗一推,这才想起来,“我去花墟山干什么?”
重虞气不打一处来,他是真受不了玉如心这个没心没肺。
但凡他能做琉璃书一丁点主,都不会给玉如心。
“游山玩水,吃喝玩乐。”
玉如心放软了声音,“错了,告诉我吧。”
重虞白了他一眼,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小罐昆仑蜜,“花墟山的宗门叫恪丹门,你去找宗主孔石亭,把这件东西交给他。记住了,交到他本人手上,他看见东西就明白了。”
玉如心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这么多,仙尊大人一年不过三五升,他一个凡人吃这么多,不怕灵脉暴胀崩死吗?”
“那你告诉他坐在浴桶里吃,省得溅一地血不好收拾。”
“我就是说说,你生什么气呢。”玉如心把蜂蜜罐子塞进新荷包里,这也是重虞赏他的,原先那个两人看着都别扭,就做了个新的,里面空间足够塞下一屋子东西。
“孔石亭……”他说,“这名字跟红颜镇的孔寿亭听着很有渊源,他们是亲兄弟?”
重虞点头,“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我是说有没有可能是表兄弟什么的,算了不重要,”玉如心喘了口气,“孔寿亭遭了暗害,孔石亭也会被同一个仇家所为。”
“差不多吧。”重虞懒得纠正。
人到无奈时,无语日苍天。
他放下书,站起身,踱步到玉如心的身后,伸出两根手指,戳在了后心上。
玉如心周身一震,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重虞离他太近了,近到连衣服里的龙涎香都能闻到。
“你刚才跟我装什么呢,”重虞靠了上来,“你们做仙侍的,不都是断袖吗?”
“不一定,”玉如心强壮镇定,“有的人不是。”
“哦?是吗,我听说的怎么不是这样。”重虞移动手指,沿着玉如心的脊背缓缓下滑,停在腰间,不轻不重地点了两下。
琉璃环兀地亮起,蓝银光辉动人心魄,跟他怀里的黑琉璃扳指共鸣交织。
玉如心功力还浅得很,感受不到这份吸引牵绊,全身上下只有僵硬。
“有的是为了伺候神官,被逼无奈。”
“那你呢,”重虞截住,“你是哪一种。”
玉如心咬了咬牙,“尊上若是逼迫,我也可以。”
重虞眼神一沉,该死的,又把他架得高高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强迫你?”
玉如心闭上眼,心脏狂跳,“尊上不是那样的人。”
背上的压迫忽然消失,玉如心猛然回头,重虞已经不见踪影。
伺候一年,他早就习惯了重虞的神龙手段,打开不语格想去哪去哪,经常前一秒还在说话,一回头人就不见了。
玉如心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软榻上,忽然疲惫得想睡一觉。
他知道重虞是个有格调的人,这份格调是用成千上万崇拜者的目光堆砌出来的。
可是玉如心害怕。
只要怕,就会心虚,一心虚,就经不起试探。
他往后一仰,躺在了榻里,伸手去拽靠垫,摸到了一本书。
是方才重虞看的那本。
是个话本子,讲的是兄弟两人共同爱上一个小竹马,争得你死我活的故事。
“我的天爷啊!”他忍不住坐起来,一页一页地翻看下去。
“太敢写了吧!”
这苕货每天端着本书人五人六地坐在那里,看的都是这种玩意!
他怎么看这种书!
断袖的!
玉如心一阵失神,越看越挪不开眼睛,跟着书里的情节面红心跳,完全没察觉身后已经站了人。
重虞看他那个慌里慌张的模样,选择什么都不解释,伸出手,嗖地一下把书抽了回来。
卷成个筒,照着玉如心的脑壳结结实实地敲了一下。
“啊!”玉如心一缩脖。
这一下敲得不轻,再回过神人早就不见了。
“王八蛋!”玉如心揉揉后脑,居然有点意犹未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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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花墟山烛光烬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