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鬼?
名字无所谓,玉恕倒是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说,他缺的那个魂儿去哪了?”
好问题,直接把云雾少年问卡壳了,半天才说话,“你怎么看?”
“你看啊,人死如灯灭,七魄直接就消了,还剩三魂,”玉恕伸出三根手指,“天魂入天,承载累世因果;地魂入冥,抵消当世罪业;人魂归故里,在自家祖坟中荫护子孙后代。待到缘分到时,三魂重聚与母体中精血融合,再生出七魄,便可重新做人,生生世世流转奔流不息,是为轮回。”
说到此处,他撤掉了一根手指,“这就好比一辆三轮车,如今少个轱辘,剩下两个勉强能走,但也只能是残次品,进不了轮回,永远都在轮回之外,那就是有今生没来世了,你说我说得对吗?”
“对。”云雾的声音又弱了一截,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玉恕倒是精神得很,“那长此以往,人岂不是要死绝了?”他说的这个死,是彻彻底底的消失,连轮回下世的机会都没有。
可转念一想也不对,人是会繁衍后嗣的,如果取一个中间的稳定数字,就不会有人口锐减的风险。
“哎,你知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
这时少年已经缩成了棉花糖大小,虚弱地摇晃了一下,像是在点头。
玉恕把雾团拢在手里。
他平时没少看话本子,不自觉地往守护灵残魂上靠。这团雾给他的感觉就是一个不大的孩子,可能比他还要小,干干净净带点害羞,是个好守护灵。
“你是快消散了吗?是因为把那个琉璃环给了我才消散的吗?”
雾团换成左右方向摇晃,仿佛在蹭他的手心,越蹭越淡,淡到可以看到他掌心的纹路,最后顺着指缝彻底消散。
玉恕心里酸楚得难受,少年一消失,眼前又恢复成了血腥修罗场。
在他神魂游离的这一瞬间,那些虚鬼已经把鬼门关的城楼轰得千疮百孔,三层阁楼全被削平,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台基。
玉恕抹了把眼泪,侧头一看,扛他那个虚鬼的半片肩膀都被他的血浸湿了,胃里麻花似的拧了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问完他就后悔了,他应该说,“你们知道这个地方归谁管吗?孙子你死定了!”这样才有威慑力。
好像也不对,这么说显得他很狗仗人势。
呸呸呸,人仗狗势。
前方轰隆一声,虚鬼们各自结成方阵,齐齐对着鬼门关的拱门轰掌。
门洞比旁边四四方方的岩石块子好受力得多,上万虚鬼的力量集中在一个点,山峰都能削成平地,何况一座关隘。
台基被拦腰劈开,像被炸毁的桥梁,向中间的门洞倒去,碎裂的岩石相互撞击挤压,坍塌后截断水流,溢出的江水向两岸涌去,雄伟森严的鬼门关成了破碎废墟。
玉恕挥开满脸尘土,那只虚鬼始终扛着他,“你他妈的是哑巴吗?有种把老子放下来!”
虚鬼不放手也不答话,皮糙肉厚,任凭玉恕拳打脚踢都纹丝不动。
玉恕是个哭包,可也是个有脾气的哭包,回手在自己的侧腰上摸到一件金属硬物,咬牙拔下,一看是根纯金的宝石簪子。
玉慧还真是手生得很,杀人连凶器都没带走。
玉恕忍住疼,回想云雾少年刚才跟他说的话。
虚鬼的根基是体内的两道魂,两魂固定在魂盘上,再由魂盘上的阵法组建身体,戳破魂盘就能杀掉虚鬼。
可提到杀,他又能比玉慧强到哪里去,平日里厨房杀鱼他都躲得远远的。
虚鬼还在破坏,路过的游魂无一幸免。
他喘了口气,定下心神。
这只虚鬼的魂盘在后心正中,好像又没那么正,知道位置和准确击杀是两回事,这虚鬼的后背跟门板似的,魂魄还不如掌心大,不可能站在那让他瞎捅。
怎么找到魂盘。
一万遍里有个凝神于目的法门。
“目者神之牖也,炁至则明,神注则彻,非执光色,非逐幻景,如琉璃华盏盛秋水,独照自生。”
如琉璃华盏盛秋水。
玉恕眼前豁然开朗,就像是推开了一扇奇幻世界的大门,一切都通透如明镜。
他低头看向虚鬼,这虚鬼的身体里住了一万头疯癫野驴,伪装成血液颗粒在盘根错节的经络里狂奔,最后汇到魂盘上,凝成丑陋的鬼脸。
然后攥紧金簪,全力刺下。
没有血花飞溅,连个闷哼也没有,那魂魄仿佛脆弱冰片,无声碎裂成粉末,连带着延伸而出的经络灵脉,统统崩溃瓦解。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玉如心第一反应就是没有血,还来不及乐,就从万丈高空跌了下去,摔到一块石台上。
落地时他听见了腰椎裂开的声音。
这一下比被捅刀还疼,血花溅到眼睛里,将视线染了个猩红。
还没容他叫声疼,就又有新的虚鬼围了过来,这回是四个。
杀了一个勇气倍增,玉恕发疯似的扑上去,连着再捅死了两个,要杀第三个时被按住了手臂。
那虚鬼的手跟生铁似的,握住玉恕的小臂,利落地往外一折。
臂骨当场变形。
“啊!!!!”玉恕惨叫出声。
虚鬼手上变换方向,从玉恕手中夺走作案的金簪,插在他另一只手的掌心里。
两只手当场报废,鲜血直流。
玉恕疼得眼前发花,冷汗混着眼泪滚滚而下,“王八蛋,给老子个痛快!”
虚鬼依旧不发出任何声音,两只对视一下,其中一只扛起了玉恕。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说话啊!”玉恕声嘶力竭地喊着。
还是没人回答。
其余的上万只虚鬼捣毁完鬼门关的城楼,又把视线聚焦到了阴阳结界,同时用掌风去轰。
玉恕暴怒大喊,“你们是有病吗?混进来又要打出去!就是故意来搞破坏的!”
这句话很快就印证了,这些虚鬼就是诚心来破坏的,只是破坏的力度不太够,阴阳结界受了上万发轰击,就跟拿爆竹炸高山一样,丝毫不能撼动。
玉恕破了音地狂笑,“睁开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们这群杂碎能撒野的!狗胆包天的玩意儿!一会判官司的神官就会到,把你全都收拾了!”
身边的两个虚鬼对视了一下,面上声色未动,气氛却全然变了。
闲着的那个对着空中比了两个手势,又大力挥了一下,那上万只虚鬼就自动分成了两个方阵。
玉恕脑中闪过一个词,傀儡兵团,左半边的方阵就冲了出去。
没有什么招式,就单纯地冲了过去。
冲刺中,虚鬼群的体型胀大了两三倍,鬼力更提升了三倍不止,加上不要命的劲头,给玉恕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刚才的掌风是爆竹,这绝对够得上大炮了。
“轰——”地一声,气浪掀起轩然大波,惊涛卷上废墟。两只虚鬼腾空而起。
跃到半空时,第二个方阵已经冲了上去。
又是一轮爆裂,比方才有过之无不及。
满眼都是灰白色的烟尘,跟他刚才杀死虚鬼时的骨灰一模一样,雾霾随风散去,在昏暗的尽头,多了一个空洞。
像张深渊巨口,偶尔渗漏微光,照在玉恕苍白的脸上。
玉恕盯着那个空洞,好像闪过一个影子,转瞬即逝,连琉璃净目都没有捕捉到。
心跳之声如擂鼓一般,咚咚在耳畔响起。
不是吧,阴阳结界破了?
不可能吧?骗人的吧?
两只虚鬼波澜不惊,把玉恕往上提了提,步履平静地走向那个洞。
玉恕咳嗽了几声,再迟钝的脑子也看出来了,有人为了劫他一个艄公大闹鬼门关,说出去谁信。
他也懒得追问两个哑巴虚鬼,骨灰散落而下,厚厚地掩盖在废墟之上,至少上千只没死透虚鬼,爬出灰堆,缺胳膊少腿但不影响气势,雄赳赳地向前开赴。
“怎么还不来啊,”玉恕默念,“家门口都让人炸了,还等什么呢,你不要我,也不要你那张脸了吗?”
两只虚鬼走到结界前,伸出手,摸了摸那个空洞,然后转身,面对身后的残兵,高高举起了拳头。
众鬼无声附和,齐刷刷地举起了拳,扬着头颅,胜利姿态溢于言表。
玉恕叹了口气。
短暂的庆贺仪式结束,两只虚鬼再回头,那个洞竟不翼而飞了。
阴阳结界平滑如镜,仿佛从未损坏过。
两只虚鬼愣了一下,玉如心骂了声“傻鬼”,乘泠风的人就都围上来了。
幽暗之中金光四起,空中掠过无数道人影。
玉恕早就听闻乘泠风的战力三界数第一,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
水面上燃起一片烈焰,漆黑如墨,毫无温度,威压逼人,将虚鬼军团悉数吞没。
玉恕听见干柴点燃的噼啪声,这样的大火,虚鬼不可能还活着。他转头看向身边的那只,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那只虚鬼还是没有反应,面无表情地举起手,化掌为刃,直掏玉恕的咽喉。
抢不走就杀吗?玉恕只能想到这个。
小臂断了,肩膀还能动,他抬起上臂挡掉,另一边又有了动静。
用琉璃净目看东西看得非常通透,他清楚地瞧见扛着他的那只虚鬼右肩上筋骨爆凸,这个动作是要直捣他的后心。
他抬起那只插了金簪子的手,用力劈了虚鬼的肩膀。
掌刀偏离,戳在了玉恕的侧腰上。
站着的那个动手更方便,立刻发出了第二击,去掐玉恕的脖子。
还没掐上,身体抽动了一下,化成灰尘哗的一下散开了。
玉恕来不及回神,扛着他的那个也散了,他身下一空,直直地掉了下去。
这次没掉多远,就被人提住了衣服的后心,那人很有力量,顺势一揽,夹着玉恕就往回走。
玉恕连伤带吓,再也凝不灵力,琉璃净目散开后,视线模糊得厉害,看什么都重影。
他勉强抬起头,对了半天焦,才看清是云晋。
他对云晋的印象只限于重虞的狗腿子。
另外就是点了胡巧香熏他,是个十足十的乌龟王八蛋。
云晋脚下御着横刀,手上举着弩机,一瞧玉恕给了他个后脑勺,乐了,“哎你是挺气人的,我好心救了你,你还给我摆脸色。”
收弩机的金属声很好听,玉恕耳廓跟着动了两下。
他觉得丢人也有些失望,也听懂了云晋的画外音,梗着脖子不说话,嘴巴快撅到天上去。
“哎呦喂,我是不是还得求你别生气。”云晋乐得合不拢嘴,指挥队伍打扫战场,一个人往岸上去。
重虞一直站在那,全程看得清清楚楚。
落了地,云晋忍不住大倒苦水,“我以为是鲛人军呢,结果是一帮残次品,垃圾中的垃圾,真是浪费我时间。”
玉恕听了一阵恼火,感觉自己好像被骂了。
“这世上早没鲛人了,哪来的鲛人军。”重虞目光移到玉恕手上,看了会那只金光闪闪的簪子,感觉有点眼熟,伸手拔了出来。
血滋了出来,玉恕疼得全身一缩。
真疼啊,他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疼得他想哭一场。
“疼死了!”
重虞甩掉簪子上的血,转手扔了,“你没有传信烟花吗?还是说你想叛逃?”
虚鬼没必要跟鬼门关过不去,闹这么一场就是宣战示威。
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强抢玉恕,巴掌打到脸上了。
重虞想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惊讶于对方动手出手之快。
玉恕咬了咬牙,没说话。
重虞大为不悦,他最烦的就是玉恕对他甩脸子,尤其当着外人的面。
“亦或者,你想贪个功,让我把你调离出船队?真是不自量力,白白填进去这么多人命。”
玉恕从不知道有什么烟花,从接上虚鬼到事发不过须臾之间,船队五六百人,没有人放烟花,也来不及放烟花。
死那么多人是他的错吗?
他伤成这样怎么没人问一句!
“你哪来的那么多或许?”
淡淡一句,说得云晋都打了个冷战。
玉恕平日是个哭包,偏生这会哭不出来了,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大有豁出小命跟重虞死磕到底的架势。
“没错,我就是贪功了,这些人死了都怪我,你还有什么招数全都给我使上,是做苦工还是关大狱,或者直接砍了我的脑袋,来啊,老子说半个不字就不是好汉!”
云晋沉痛地闭了闭眼,真想给这一巴掌敲晕这犟种,“尊上,他伤得不轻,可能也……吓傻了,还是先带回去疗伤吧。”
重虞没说话,指了指玉恕,甩袖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