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只鬼坐好之后,船舷几乎没动,玉恕心里说不上的不对劲,回头看老程头那船也是这样。
他不知道鬼这东西存不存在标准体重,在他的经验里,这回是最轻的,轻得有些过分。
这时在阴阳结界前只剩下六条船,包括他和老程头。
玉恕故意让那四条船先走,老程头看出了玉恕在等他,脑袋一甩,“走,我押后。”
“嗯。”玉恕没多让,又瞧了一眼关外,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玉慧又扑了上来,长虫似的缠在玉恕身上,“小恕,快走,这地方太吓人了。”
玉恕烦透了跟玉慧肢体接触,“撒开,我没法撑船了。”
狗日的东西,撒谎栽赃的时候管干什么了,这时候知道害怕了。
船开动,饶着轻飘飘,走得却费劲,比来的时候还费劲,几乎就是原地不动,最先开走的那几条船也刚刚行过水门,五六百条船,全都堵在鬼门关的下面。
“程伯这不太对啊。”玉恕一回头,吓出他一头冷汗。
他看见了老程头船上那些鬼的脸。
确切说是下半张脸,上面半张全藏在帽檐里。
白到发青的面皮上闪着鱼鳞的光泽,嘴巴向前突出,两个嘴角一直开到耳根处,微微向上扬起。
像蛇像蜥蜴像变色龙,一船的鬼都是相同的面容。
老程头还在研究船篙,玉恕小声在玉慧耳畔说了句,“别回头。”
玉慧抱得更紧了。
玉恕强压住恐惧感,吹了个八面漏风的口哨,跟老程头对视了一眼。
他终于想起了哪不对劲,阴阳结界的外面没有引魂使者,这些鬼是不请自来的。
船队臃肿慢吞地行过了水门,在距离鬼门关城楼不到三里的地方,再也走不动了。
一声哨音划破死寂,几万只鬼原地跃身,飞上半空,掀起的气浪把引魂渡船统统掀翻。
玉恕的船也翻了,连着玉慧统统掉入了水中。
落水没什么可怕,扑腾两下就浮了上来,却怎么都找不到玉慧。
该死,那家伙是个旱鸭子。
玉恕一个猛子又扎回去,冥界没有阳光,到了水下就是一片昏暗,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孔。
陆陆续续有艄公的尸体沉下来,水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玉恕一个一个地找,等到他捞着玉慧的时候,人已经不会动了。
他抽了玉慧两个嘴巴,水里不好发力,没达到他泄愤的目的,不得不架着人往上浮。
同样一个人,没知觉的时候就特别沉,又有水的阻力,等把人拖到岸上,玉恕自己也累得够呛。
满嘴都是血的味道,常年吃素的人简直要疯。
他顾不上恶心,转身去救玉慧。
几个嘴巴下去,又按了好一阵子胸口,玉慧吐出好几口脏水,睁开了眼睛。
“小恕。”
“快起来!”
哪有时间哭哭啼啼,玉恕回头张望,半空中站了黑压压一片,粗略估计得有两三万,鹰逮兔子似的,看见活口就一掌打死。
江上仿佛燃起鲜血烟花,血肉迸溅四散,融进江中,把水染成了黑紫。
一道身影自眼前划过,重重地砸在鬼门关的城楼上,墙体砸出一大片碎裂。
老程头的身体嵌在城门楼上,卡顿了一会,垂直跌到了江中。
玉恕看得清清楚楚,老程头的头皮掉了半边,头盖骨很白,直勾勾地看着他,手臂无力地摆了两下。
那是在示意他快跑。
眼底骤然泛起滚热,玉恕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去扯玉慧,“快起来,快跑!”
玉慧跟一滩烂泥似的,怎么都拉不起来,玉恕急得飚出了眼泪,“你快点,再不起来就死定了!”
玉慧躺在地上,脑子里生出了一个诡异的想法。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所有的艄公都死了。
都死了,一个没留。
千载难逢的机会。
恶毒的念头在玉慧身体里狂舞,眼泪顺着眼角滑下。
他抬手勾住了玉恕的脖子,“小恕,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喜欢过你,以后也不会喜欢别人了。”
玉恕简直崩溃,“什么时候了,你说这些不着边际的屁话,你脑中进水……”话说一半,他就被玉慧拉了下来,嘴巴重重地磕在了玉慧的牙床上。
他本以为是黑衣恶鬼发现了他们,下一刻玉慧的嘴巴动了起来,还把舌头往他嘴里伸。
玉恕急了,翻身睁开玉慧。
玉慧纠缠不休,双臂缠上他的肩膀,眼底血红,“你就这么恶心我?”
“去你妈的,”玉恕狠狠抹嘴,脸上是吃了屎的表情,“你爱走不走,没人陪你送死!”
下一刻,腹上传来一阵刺痛。
玉恕下意识地去摸,掌心带起一大片鲜血。
一切过于突然,除了惊愕,什么反应都来不及有。
“你要杀我?”玉恕盯着玉慧,骇然转为痛恨。
“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只有这样我才能在这活下去,”玉慧闭上眼,抬手刺下第二下。
玉恕抓住了他的手腕。
玉慧的脉搏的强烈,皮肤很冰冷,整个人抖成筛糠。
“你去死吧。”玉恕不知哪里生出的恶,对着玉慧的肩狠狠拍了过去。
这掌打得极重,强大的冲击力连他自己的身体都弹开了,玉恕掉进江中,头脑一直发晕,呛了口水,直接沉了下去。
玉慧则是被拍到了岸上,咬着牙勉强起身,看着空无一人的水面,咬着牙大笑出声。
“最后还是我赢了,小恕,怪就怪在你不该挡我的我路,你我之间,只有我施舍你的份,断没有你凌驾于我的道理!”
话音未落,鲜血喷溅而出。
凌厉掌风在玉慧体内兜了劝,自后背喷薄而出,玉慧勉强踉跄两步,狠狠扑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玉恕这口水呛得不轻,一直快沉到江底才接上这口气,肚子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捅了两下,每一刀都精准避开要害,死不了人,但疼得他心里发慌。
“妈的!”
玉恕忍着疼,挣扎着往上游,江水寒得刺骨,沁在伤口上发出一阵阵蛰疼,眼看就要泄力,几只胳膊伸到了面前,孔武有力带着些蛮狠粗鲁,三两下就把他捞了上去。
一阵天旋地转,玉恕破水而出,被一个穿黑袍的人挂在了肩膀上。
那肩膀又冷又硬,正硌上被捅了两个窟窿的肚子,一张嘴,连水带血吐了个昏天黑地,折腾够了也彻底没了力气。
玉恕下意识地回手去捂,指尖触到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
“很疼吗?”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语气试探,带着些羞涩。
玉恕勉强睁开眼,对面站着一个……少年。
应该是个少年,只有一个白生生的虚影轮廓,看不清模样五官。
“你,很疼吗?”少年又问,伸手指了指玉恕的肚子。
玉恕感觉被人扛着,低头又不见人,佝偻着背悬在半空,看起来像只撅屁股狗。
少年指他的肚子,其实对准的是脸。
“还行,”他嘶了一声,装不下去了,“挺疼的。”
少年的食指上戴了枚戒指,琉璃质感,晶莹剔透的,他把那戒指摘了下来,递到玉恕面前,“给你,给你就不痛了。”
“这什么稀罕东西。”玉恕扯出个笑,伸出手去拿戒指。
那东西冰冰凉凉的,一脱手,少年就散成了一团云雾。
飘飘渺渺,随时要消失的样子。
玉恕猛烈心跳,“你怎么了!”他不知道少年是靠这个戒指才成型,否则绝不会拿。
再一低头,戒指也不见了。
冰冰凉凉的气息从手臂游走到腹部,再次凝结成指环形状,痛感少了大半。
原来真的会止痛,玉恕抬头看向云雾,“你把东西给了我,你怎么办啊?”
雾气收缩了一下,“我早就死了,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你。”
玉恕懂了,“给我戒指?”
少年不回答,语气也有些急,有种抓紧时间说正事的感觉,“你现在去看背着你的这个人。”
玉恕拿人手短,又被少年的口气摄住了,明知身下空空如也,也低了低头。
他就这么看见了。
“看到什么了?”少年追问。
玉恕脑汁狂绞,刮出他全部词汇去形容,“这个人,他的灵脉、骨头还有经络五脏……都不对劲,像是把一个人拆解开,再用法术胡乱堆砌了一遍。”
而且堆砌得相当低级恶俗。
好好的一个人,好好的肋骨非要打碎了添出一条尾巴,头骨被捏成蛇的样子,皮肤也烙上了鳞片的印记。
玉恕能感受到这个人经历了什么,心底闷闷地疼了一下。
“再看,仔细看。”少年的声音又弱了大半。
“嗯。”玉恕点头。
一个人除去皮肉骨骼,灵脉经络,再往深处看就是魂魄。
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
玉如心看了又看,竟全都是空的。
最后在最正中心的位置找到了一片琉璃盘,淡淡的青色,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连通着全部的灵脉经络,是这具身体的中枢。
“那是个阵法,”玉恕那一万多遍的书不是白抄的,相当于猪换了一万种姿势花式奔跑,“阵眼上压阵的法宝是这个人的三魂,哦不对,少了一个。”
这人跟他一样,缺了个魂儿。
玉恕有种看见同类的亲切感。
一个人三魂七魄,这人只有爽灵和幽精两魂,其余全都不见,全靠那个阵法强行支撑。
凡人三魂七魄俱全为生,三魂离体七魄散尽则为死,眼前这人处在生与死的中间地带,既不能称之为人,也不能硬塞到鬼的队伍中。
玉恕渗出冷汗,“这不就是……活死人吗?”
“不客气地说,是这样。”
玉恕也觉得这话不妥,眼前这件东西非生非死又不能称之为人,跟活死人这三个字没有一个搭噶的,且听着也很不雅。
“抱歉,是我失礼了,那客气点的叫法是什么。”
“虚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