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老程头所言,现世就是不太平,玉恕来来回回跑了几百趟,船头的引魂灯才终于歇了。
灯一灭就可以睡觉,渡船里有活动隔板,放下来就是一张床,玉恕把竹篙放在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头一挨枕头就没了知觉。
这一觉睡得极沉,猛地睁眼,看见身侧坐着个人,乌漆嘛黑看不清是谁,吓得玉恕险些翻水里去。
“啊!”
“是我。”
玉慧穿了一身黑,黑灯瞎火衬得肤色惨白惨白的,往那一坐跟个怨鬼似的。
玉恕的火气腾地窜上来了,张嘴就是喊,“你干什么!吓死人了!”
玉慧的身体明显一震,眼神中流露出委屈。
“我来看看你。”
“我就在这,没死也没少块肉,看完了就请回吧。”玉恕坐姿豪放,脖子扭成了直角。
岸上停着一架轿子,六角攒尖式的顶子上缀满了纯金打造的鲜花,四个马头人轿夫齐齐面朝没人的方向,垂着脑袋站得笔管条直。
他没想到玉慧会来,若换成他,做了亏心事绝对找个没人地方把自己勒死。
玉慧预想到了会吃瘪,从身后拎出来一串大包小裹,“这些是我给你做的棉衣,江边太冷了,你留下换着穿,这些是我做的点心,都是你素日爱吃的。”
玉恕站起身,踩着一条条光板跃到了船头,跟玉慧擦身时,身上突然不自在了一下。
这感觉他之前从来没有过。
“玉恕!”玉慧调转身体,“你别这样跟我赌气了,行吗?”
玉恕充耳不闻,来回扒拉着船头的引魂灯,他怀疑这破东西坏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亮。
玉慧站起来,“你看看你现在都什么样子了?”
“我什么样子跟你有个屁的关系,带上你的东西,赶紧离开。”
玉慧愣了愣,说不上来玉恕到底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但他相信一点,玉恕越生气,越是证明在乎他。
“小恕,”这是属于他俩私下里的称呼,“我也是因为胡巧才会口不择言的,你知道那东西的厉害,只要心里藏了一点怨气,就会被扭曲得不成样子。”
玉恕坐下,脸对着江面,周身陷在黯淡里。
“我是有怨气,气你跟个木头一样,气你要离我而去,我们在一起四百年,你什么都不知道,”玉慧连着跨过几条木板,跳到船头,抓上玉恕的肩膀,“你怎么一点都看不见我?”
“放开我,”玉恕冷冷拂开玉慧的手,“少恶心我。”
什么四百年朋友,四百年朋友会处处找他的把柄,跟着他去神霄台,还他妈给他做了个新的。
那个时候可还没什么剑舞不剑舞呢,他哪里就惹了玉慧了。
他甩手一扔,丢垃圾似的扔了那个荷包。
藕合色的荷包被江水润透,缓缓沉了下去。
玉慧盯着水面,胸口一阵窒息,强行把狰狞压了回去。
那晚他告发完玉恕,重虞赏了他不少绫罗珠宝,却再没召他去过枯荷斋,他连着求见了几日,又花了不少银钱买通枯荷斋的人,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直到一个时辰前,重虞传他去说话,皮里阳秋说了一大通,一个玉恕没提,却又句句在说玉恕。
玉慧聪明绝顶,当即就知道了意思不对。
他垂下眸子,看着玉恕脚踝上的恶疮,哽咽了。
“小恕你这是……天啊,你的毒根本没有除尽,你不能再做艄公了,快跟我回去!”
玉恕甩开他的手,“你有几分颜面,能把我带回去。”
玉慧根本不敢说,重虞要的就是个面子,只要玉恕低个头服个软,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今天不把玉恕带回去,指不定有什么好罪要受。
“小恕,你跟我回去吧,我们一起去求尊上。”
玉恕拎起竹竿,“我数到三,你麻利滚蛋,小心我揍你。”
玉慧双手握上竹竿,“小恕,之前是我一时糊涂,何况我还中了毒,我们四百年的情义,难道还抵不过这一次误会吗?你就原谅我一次吧!”
玉恕索性把话挑明,“玉慧,咱们已经完了,从今以后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你承恩受宠,我吃糠咽菜,再也没有交集,我原不原谅你有什么意义吗?”
他看着玉慧腕上鲜红如血的珊瑚手钏,只觉得扎眼。
“你处心积虑四百年,我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四百年,想想我都后怕,我只希望以后再也看不见你。”
“小恕,”玉慧摘下珊瑚珠子,递到玉恕眼前,“你说得没错,我现在要什么有什么,不缺你这份原谅。你就算不为我打算,也要替自己想想,我们两个联手收住冥尊的心,不比你在这里吃苦受罪的要好吗,做仙侍的图的不就是个荣华富贵,你怎么就想不通呢?”
玉恕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我看你是忘了云萱是怎么死的了,我过不了提心吊胆的日子,这样就很好,咱们各有志向,谁也别强求谁。”
江上亮逐渐有了灯火,陆陆续续有出船的艄公,再一抬头,玉恕船头上的引魂灯也亮了起来。
“我该干活了,你回去吧。”
玉慧接的是死命令,哪里肯下船,“你知不知道胡巧的毒素要是不除干净有什么后果?你会成为药人,一辈子都解除不了,那东西阴性最重,到时你的根基就都毁了,一辈子做个下等草妖,指不定死在哪里。”
玉恕看着玉慧干干净净的胳膊,心里默默地计算起了日子,从二月十五琉璃会到现在,尚还不足三十日……那便只能是另一种解法。
“看样子你的毒解得很彻底。”
“自然……是,”船身缓缓开动,玉慧趔趄一下,“你先别摇船,听我说完。”
引魂渡船受阴气指引,哪里说停就停,眼看离岸越来越远,玉恕一脸的不耐,“我刚才就让你下去,你非不走,这块水不深,你赶紧跳吧。”
玉慧一看那阴森森的江水就眼晕,索性坐到玉恕前面的矮座儿上,“我陪你,我就不信跟你说不清楚。”
玉恕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玉慧不通水性,想了想还是没下去脚,“你给我老实点,到了鬼门关赶紧下去腾地方。”
玉慧没理会,自顾自地接上方才的大论,“小恕你就是傻,这有什么可提心吊胆的,你看那个侍书童子,跟了仙尊几万年都没事。冥尊也一样,他来的时候你摆个笑脸,挑他爱听的说,别跟他对着干,应付差事而已,又没真让他跟他过日子。”
玉恕沉默。
侍书童子那份得体从容,他一辈子都做不到。
他就擅长撑船。
去程是空船,平时用不上什么力气就蹭蹭往前窜,今天这船不知什么毛病,跟没吃饱饭一样,走得磨磨蹭蹭的。
他回头看后面的几条船也是这样,全都软绵绵的。
本来想在玉慧面前表现个云淡风轻,这会逆着江水,竹篙都撑弯了,真是打脸打得噼啪响。
玉慧还在滔滔不绝,“小恕你生得漂亮,什么都不用做都能勾得人神魂颠倒,你伺候他不比撑船容易多了?”
玉恕一杆子抽在面上,溅起层层水花。
“老子不伺候他!”
玉慧观察了玉恕四百年,玉恕这人越在乎什么就越不说什么,就像是四百年从未提过要飞黄腾达,最后去跳了剑舞。
“小恕,你不会是……”他心里一颤。
“你闭嘴!”玉恕简直烦透了,“再废话就下去!”
玉慧真就闭嘴了。
重虞的反应已经让他不安,再看玉恕的,堪称惊悚。
须臾一瞬,玉慧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那两人彼此记挂,相互有情,一旦互相表明了心意,那就是针插水泼都不进的程度,他岂不是要大难临头。
小船艰难地行过了水门,一出门洞玉恕就傻了眼。
鬼门关外黑压压一片,鬼影接天连地,整个船队全都被召了过来,老程头站在队首第一个,见惯大阵仗的脸上也浮出了骇然。
玉恕后背一阵阵发凉,“这是死了多少人,上面干什么了?”
老程头用手圈了个喇叭,鼓着破锣嗓子对全体喊,“今天活儿重,弟兄们卖点力气,小心驶得万年船!”
众人齐齐应和,干劲立马高涨。
老程头经验丰富,沉着指挥五六百条船,船队排成队伍,自动在水门前留出了一条路,船只载上鬼魂马上走,后面的紧跟着接上,次序有条不紊。
鬼门关前阴气重得发黑,乌云凝固成生铁模样,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上方。
玉慧胸闷的喘不过气,转过身拉上玉恕的衣襟,“小恕,这怎么这样?”
玉恕也不太懂,“也不是天天都这样,一会你就上岸。”
玉慧连连点头,手指死死抠在船舷上。
今天来的鬼都很老实,依次上船井然有序,别看人多,速度倒比往日快了不少。
玉恕撑篙跟着头船,耳朵里传进窃窃的议论声。
“不像殉葬,也不像祭祀。”
“反正不是打仗。”
“从没见着这样的。”
这些鬼全都穿着一样的黑袍,戴着兜帽掩着面容,身上的阴郁气息比寻常的鬼魂重得多。
玉恕干的时间短,见过鬼哭,偶尔也有鬼笑,总之都要弄出点动静来,像今天这样安静的从来没有。
难不成上面集体处决哑巴了?
船队进行得很快,一排接着一排,眼看到了最后几个。
“跟上!”老程头面色沉沉,站在最前面指挥,一看玉恕船上多了个人,立刻皱眉,“这怎么回事?”
玉恕踢了下玉慧,“你起来。”同时转向老程头,“路上遇见的,一会就放岸边。”
老程头心情极差,一张脸阴得铁青,“下次不能这样了,渡船只能给鬼坐,让他起来。”
玉慧立刻来了脾气,“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对我这样不敬?我是尊上的人,这些野鬼跟我同船是八百辈子修来的福分,你还敢叫我给他们让座?”
玉恕无言以对,那竹竿扒拉玉慧。
鬼门关这条运输线是个阵法,一船四十二人正好够驱使行进,多一只不行少一只不够,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按规矩行事,不是谁给谁让座的问题。
老程头当了几千年的鬼差,脾气比□□都冲,“你少拿大话压我,就算尊上亲自来,我还是这句话,给我让开!”
这话绝对是真的。
可玉慧不知好歹,还在不停地骂,鬼陆陆续续地上了船,清一色地都黑色长袍,飘忽不定地往里走,撂屁股就坐,直接拿玉慧当坐垫。
玉慧“啊”地一声蹿了起来,恨不得挂在玉恕身上。
“真是鬼!阴气好重!”
“你下来,我没法撑船了。”玉恕一脸嫌弃。
玉慧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玉恕一巴掌把他扒拉下去,玉慧一个趔趄,伸手拽上玉恕的腰带才没栽下去。
玉恕浑身不自在,“裤子掉了!撒手!”再抬头时,四十二个鬼魂就都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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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鬼门关下了结心鬼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