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虞默默地炸了下膛。
凌霄只觉全麻,“阿玉!”扶上玉恕帮他顺过这口气,声音压得极低,“你在说什么?你不要命了!”
玉恕狠狠吞了几口唾沫,眼底受了反射刺激,生理性地涌上一汪泪水。
他承认自己经常脑子短根弦儿,丢三落四骑驴找驴这种事干过几千次,荷包非常可能被他压在柜橱角落里,然后误以为丢在了神霄台。
后来被莫名欧阳错追杀,他还是忍不住怀疑那个梦境,那感觉太过真实,醒了之后身体也不舒服。可玉慧始终都说他整晚都壁橱里睡觉,是因为太累了才会梦魇难受,又不禁陷入恍惚。
直到被重虞当面点破,他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蠢。
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还被玉慧骗得晕头转向。
他完全想象得到玉慧用了怎样的字眼去跟重虞描述,左不过就是他跟欧阳错滚到了一起,总不会更糟糕。
最可笑的是,现在,玉慧和重虞竟然滚到了一处去,他怎么能不恶心。
玉恕脸色白得不像话,心脏剜肉似的疼。
重虞的脸青得发黑,凌霄只能尽力求情,“尊上,您不能只听慧公子的一面之词,这段时间两个人什么品行心性您也都是看在眼里的,阿玉心地柔善,最是安分守己,怎么可能跟欧阳错有勾结呢?”
玉恕脑袋里轰隆隆的,重虞后面说了些什么,全都成了一片嗡鸣,他从凌霄手里挣了出来,顺着屋脊往外探头,望着泊在鬼门关下那艘华丽得不得了的画舫。
围栏上缠满了琉璃做的花苞,灯火璀璨,折射出迷幻光影。
玉慧就站在那片光影里,满身珠翠绸缎,直截了当地瞪着玉恕,眼底猩红一片,周身都被恨意笼罩。
“你还回去吗?”重虞牙根都快磨出火花,“现在欧阳错是三界通缉令上的第一号人物,要不是我截下你的好朋友和这个荷包,你以为你还有命在?”
玉恕恶心得说不出话。
刹那之间,他对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失望透顶,一个因为嫉恨颠倒是非,一个偏听偏信,不分青红皂白地置他于烂泥之中,还高高在上地自鸣得意。
“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
重虞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已经到了尽头,“不然呢。”
玉恕从地上站起来,“你若真为我好,就该帮我洗去污名,而不是让我含冤莫白地待在这个地方,那样才配得上我感谢你。”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声音非常淡,却压迫力十足。
乘泠风上下都知道,尸山血海不及冥尊一笑,越是波澜不惊才越是可怕,重虞真的生气了。凌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尊上,阿玉心结烦闷,今日饮了酒,请尊上不要降罪。”
“很好,”重虞点点头,“当面装得楚楚可怜,背地饮酒作乐,你这演技倒是不错。”
玉恕心底一片平静,懒得多说半个字。
都这样了,他才没那个闲心去管重虞怎么看他。
这些落在重虞眼中,都成了不知死活的挑衅。
但凡有第二个办法,他都要把这个死奴才大卸八块。
“很好,”重虞点头,“你既然喜欢做奴婢,我就成全你……凌霄,把他送给老程头”
玉恕不知道老程头是谁,但明显感觉到凌霄神色大变。
看来是苦差无疑了。
那又如何,离枯荷斋越远越好。
他扭过脸,丢给重虞一个冷冰冰的侧脸。
凌霄壮着胆子,再次求情,“尊上,阿玉身子弱,而且胡巧的毒还没有完全解,去老程那里实在不妥,不如……”
“不如什么?不如你替我做主?”重虞勾唇一笑,肚子里火山喷发,“乘泠风的罪奴难道不比离恨天的有趣?现在就让他去,谁敢暗地里照顾他,就同罪论处。”
凌霄再不敢多言,连夜把玉恕送到了老程头的手上,说是不照顾,还是塞给了他不少东西,包括银钱。
“在冥界没钱寸步难行,你必须收下!”
玉恕淡淡道谢。
“阿玉,你何必犯傻跟尊上硬碰硬?”
玉恕低头摆弄了会银票,收进了怀里,感觉轻松得很。
“姑姑,我本就不在乎锦衣玉食,安安静静过日子比什么都强,能远离他,我觉得很好。”
凌霄头疼得很,“我好久没见过尊上气成那样了,你们都冷静冷静也是好事,等事情过了,我再找机会让尊上收回成命。”
“不必,我喜欢这里。”玉恕头也没回,跟这老程头就走了。
老程头就是忘川上接鬼魂入关的艄公把头,手下五六百个艄公,每天的工作就是撑船把新来的鬼魂送到十殿司的渡口上,风里来雨里去,整日跟阴森森的河水为伴,一个个又黑又糙,跟水鬼似的。
玉恕戴着圆圆的斗笠,个子小小白白净净,一走起路来,肥大的蓑衣跟着一撅一撅的,逗得老程头合不拢嘴。
“哎呀,哪来的瓷娃娃,还怪好玩的咧。”
艄公撑的船类似于龙舟,只是两头换成了镇鬼的判官,一船只坐四十二人,艄公站在船头撑篙,多一个都不行。
忘川的水势也是阴阳不定,经常去的时候还风平浪静,拉上鬼魂了就开始巨浪滔天,按其他艄公的话说就是运气不好,拉到大恶鬼了。
这些鬼是带着生前业力来的,要到判官司审判,典狱司消业才能进入轮回,务必要一只不落地送到地方,中途若是掉落个把只,就得下河捞鬼。
玉恕水性好,船撑得也好,没几天就如鱼得水。
老程头更是新鲜得不得了,“我还以为你得哭鼻子呢!”
“别小看人好吧,我有的是力气。”
老程头笑笑走了。
玉如心横躺在船里,四仰八叉地晾着两只脚,整日泡在水里,穿不住正经的鞋袜,脚丫被泡得皱皱巴巴,还生了好几处恶疮。
凡界死人不分时候,艄公也没个准点休息,只能是抓住间隙补觉,躺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刚要睡着,船头的灯就亮了起来。
这是有召唤,玉恕一骨碌爬起,撑着竹篙赶紧往前划,去时是逆流,今天水流又急很不好划,费力划了一段,看见老程头的船从后面赶了上来。
老程头做了几千年的艄公,划船最是轻快,今天脸上也蒙了倦色。
“程伯,这两天活太——多——了——!”
自从来了这边,玉恕就学会了日常大小吼,要不然声音全都会淹没在江水中。
老程头指了指头顶上面,以吼还之,“打仗了!一打仗,人命就不是人命了!”
同时到了好几条船,大家依次装鬼,轮到玉恕时,他明显感觉到船身猛地往下一沉。老程头排在后面,皱着眉看向几乎跟江面齐平的船舷,拿竹篙敲了敲他的船头,“加点小心,你这船有大鱼。”
这一船全是缺胳膊少腿,还有两个没头鬼,其中一只高大壮硕,穿着将军铠甲,浑身插满了箭矢,往最前排一坐,好像一只巨大的海胆。
玉恕看了眼那个背影,冲老程头用力点了个头,竹篙顶上碇石,谨慎出发了。
船上有大鱼路就不好走,忘川就跟吃坏了东西似的一泻千里,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海胆将军端坐在第一排,被波涛劈头盖脸地砸,始终腰板笔直。
其余的缺胳膊断腿则是抱着脑袋缩缩着,两个没脑袋躲在海胆的身后,脖子顶着脖子,不知道在密谋什么。
玉恕抡起竹竿,敲了两下船身,“都老实点!给老子闭嘴!”自打当了艄公,他不仅学会了大嗓门,连骂人也无师自通了。
那两个没头脑短暂地分开了一下,突然暴起,合力把海胆给掀了下去。
玉恕狠狠咬牙,但凡他能中途扔鬼,都得把那俩扒拉下去,骂了一声“找死啊!”转头把竹篙递给海胆。
海胆是个旱鸭子,干扑腾使不上劲,差点把玉恕拽下去。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游啊!蹬腿啊!”玉恕急得大喊,焦灼之间,一条鱼线甩了过来,正勾在海胆的后脊背上,轻巧一提,将人钓了上来。
玉恕转脸一看,是那日的游魂,正站在他身后的判官木像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今日这鬼站直了身体,玉恕才看出这是个细高个,瘦得跟个竹竿差不多,站在船上一点吃水都没增加。
江风凛冽,吹开一角面巾,
黑雾一般的脸上,印着有一片凤尾印记,如火似霞,分外醒目。
游魂似乎不愿让人见到那个,伸手把面巾掖回领口,两只眼睛眯成弧形,“哟,几日不见,贵公子成了苦差役了。”
玉恕不爱听他说话,捡起竹篙继续撑船,“我上工呢,你快下去!”
“你这叫什么话,”游魂又甩了下鱼竿,细线绕上两个没头脑,捆粽子似的把两人捆在了一起,“我好心帮你,你连个谢谢都没有。”
玉恕转过脸,“你要是想图我谢你,那你也不是真心帮我。”
游魂沉沉笑了两声,“你这样尖牙利齿,定然是得罪了那位,才被罚来做艄公的。”
玉恕抄起竹篙朝游魂脚下抡了过去,丈二长的铁竹竿子在他手里跟个捣衣棒似的,丝毫不见笨拙。
游魂跃起又落下,“几日不见倒是身手好了许多。”
“谢谢夸奖。”玉恕继续撑船。
其实他也发觉自己的体内的变化,重虞给的书他抄了几百遍,不知不觉早就背了下来,那日醉酒无意发动了,轻轻松松就跃上了鬼门关城楼。
这些更是练得有点子熟练。
一个高浪袭来,竹篙轻松摆尾,紧接着驶入一片乱流,眨眼之间拐了八百个弯,船上一众鬼子吓得哇哇大叫。
“我们不会再死一次吧!”
“闭嘴就不敲死你!”玉恕凶得很,鬼子们立刻噤声。
游魂的眼睛始终都没离开玉恕,“你长得斯斯文文,船划得这么粗鲁,鬼也会晕船的好吧!”
“晕船还闭不上你的嘴!”
又一个漂移甩尾,终于出了急转弯,河道趋于宽阔,算是进到了忘川的中段,风平浪静再无凶险。
“哎,”游魂松了口气,把鱼竿扛在肩上,“你倒是随意而安,难不成就打算一直这样?永远做个艄公?”
玉恕嗯了一声。
游魂顿了一下,把身体转回到鬼门关的方向,“你不是想离开这个地方吗?现在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玉恕无语,“那里横着个鬼门关,我出去个屁啊。”
游魂陷入沉默,转过身盯着鬼门关看,两只手搭在鱼竿上,像个呆愣愣的稻草人。
“你为什么在冥界不出去呢?”玉恕反问,“我要遵守规则,可你不一样啊,你可以投胎转世,出去做个人不好吗,总比你成天蹲在江边当钓鱼佬还钓不到要有趣吧。”
稻草人突然生气了,“谁说我钓不到了。”
“你钓个屁啊,忘川里哪有鱼?”一回头,死鬼不知什么时候化了风走了。
“小气鬼,说不过就跑。”玉恕早就习惯了游魂成日来无影去无踪,摇着橹继续撑船。
鬼子们折腾了一路,吓的吓淹的淹,总之是把满腹的怨气耗了个干净,接受了当个死鬼的命运,水面趋于平缓,风中也没了鬼哭狼嚎。
一切都是平静无波,终于到了真正的冥界。
玉恕把船靠在判官司的渡口上,鬼子们一个跟着一个上了岸,进到远处的漆黑铁门里,全程安静无声。
门后面就是判官司,受过审定完业,鬼生便正式开始了。
云晋站在城楼上,瞧着底下密密麻麻的长龙,脸上全是烦躁,“要死要死,这又得通宵达旦。”
“你若闲了就要出去逛,一逛就要惹麻烦,”重虞见玉恕的小船驶过转弯,才站到城墙上,“什么公理定律都没有你准。”
云晋笑骂,“你少来,你就是剥削我。”
重虞望着小成黑点的引渡船,“你去把那个游魂抓来。”
“我靠,”云晋大叫,“有你这样的吗,我都通宵加班了,你不给我补人手,还给我派活!”
“快去。”重虞说完就走,不给云晋半点反驳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