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恕站在鬼门关的房脊之上,短暂地断了会片儿。
他不记得怎么到的这里,也不记得怎么爬上来的。
鬼门关雄踞在忘川上的一处要塞,巨大台基横跨两岸,滚滚忘川自水门中通过,台基之上是三层楼,楼顶是高耸的九脊顶。
关下江水漆黑如墨,惊涛翻涌溅起雪白细浪,四面八方都吹着阴风,风里尽是鬼哭狼嚎。
玉恕踩着滑溜溜的琉璃瓦,探头往下一望,连忙闭上了眼睛。
下不去了!
他闭了闭眼,咬着牙,原地坐了下去。
鬼门关城楼是这一片的至高点,能将大半个九幽收进眼底。
大河蜿蜒流淌,第一个内弯环抱的地方,就是枯荷斋跟听雨轩,两间宫室紧紧连在一起,盒子大小,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对面就是霜飞苑,中间有六孔桥连接。
“王八蛋。”玉恕骂了一句,不知道在骂哪一个,总之就是很想骂。
骂也下不去,只能坐在城楼上喝凉风,等着人来救他。
河流中有星星点点的灯光飘过,玉恕眼神极好,把两只手搭在额头上,半眯着眼睛望去,飘在河里的是一盏盏莲花灯。
三月三放河灯是习俗,那时整个昆仑神域的荷灯都漂在天河之上,灯火辉煌,蔚为壮观。
这里的寥寥数盏,在汹涌忘川中飘来荡去,显得很是孤单。
他逆着河灯的方向寻去,找到了放灯的人。
凌霄穿着一身素墨色衣裙,没戴任何发饰,独自蹲在河边,从竹篮里取出灯,一盏一盏点燃中间的蜡烛,放到忘川之中。
烛火摇曳,整个人陷在落寞里。
河灯越来越多,点连成线,线又织成网,在漆黑的河水上汇成一小片光亮,浮浮沉沉地往深处去。
玉恕一直等到荷灯全部游走,才大声喊了一声,“姑姑——!”
声音淹没在风里。
他左右看看,城楼之上光秃秃的,连块石子都找不见,没辙揭下几块瓦片往河里扔,溅起一串水花。
凌霄本来都准备走了,抬头一瞧看见鬼门关城楼上坐着个小黑点,张牙舞爪地冲她扔石头,她本以为又是哪个游魂在作怪,仔细一看,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不是玉恕又是哪个。
“阿玉!你去那做什么!快下来!”
玉恕就是下不去啊。
瓦片这个东西,只要掀起一片,剩下的就会跟着一起下来,好好的鬼门关跟生了赖秃似的,哗啦啦地往下掉瓦,看得凌霄眼前一黑又一黑。
有那么一瞬,她是真的想捶人。
凌霄飞身上去,玫瑰酒味扑面而来。
“阿玉,你这是喝了多少!”
玉恕侧过头,脸蛋红红粉粉,蹲在屋脊上像个犯错的猴子,“没喝多少,醒醒就好了。”
好好好,来鬼门关上醒酒。
凌霄彻底无语,也只能留下来陪玉恕一起吹冷风,两个人并排坐着,沉默了许久,凌霄转头笑了一下,“阿玉,还有酒吗?
“有,”玉恕从包袱皮里拿出一瓶玫瑰甜酒,“给,这是宝儿送我的,我没舍得喝,给你喝吧。”
“宝儿送你这个?”凌霄诧异,“然后你给我喝?”
“我喝不下了。”
凌霄拔开酒盖,香味飘了出来,又甜又烈,是难得的好酒。
鬼门关外一片雾气,隐约能看到远处山峦的轮廓,北溟水从无穷渊奔流急下,被这些山岭切断阻隔散成了一片片水泽,再聚成忘川,在不至于成了洪灾之势。
几团鬼火从水泽尽头蹚了过来,被引魂使者押着,火焰随着风抖抖索索,像是哭泣的肩膀,不情不愿地聚在了鬼门关下面。
一条小船从水门里出来,泊到了结界之下,那些鬼火看见了引魂船,全都放声嚎哭,引魂使者也高高举起了杀威棒。
哭哭闹闹,连推带搡,鬼火最终都上了船,顺着江流往下漂,那两个引魂使者也消失在了关外。
玉恕目送了一路,“姑姑,这些就是死了的人吗?”
凌霄还在灌酒,“是啊,这种事情时时刻刻都在发生,进了冥界消除罪业,再轮回下世,就又是一辈子。”
玉恕想到了那个游魂,“可是有人不愿意进入轮回,在这个阴冷的地狱里熬着。”
凌霄蹲得腿酸,直接席地而坐,“做人有做人的苦,做鬼也有做鬼的苦,每个人际遇不同,他们可能觉得做人更苦一些吧。”
玉恕这一次想了好久。
“姑姑,我之前在阆仙苑时,缺吃少穿还要被逼着做好多不喜欢的事,身边的人成日争斗,说话永远夹枪带棒,没有坦诚相见的时候,日子过得很苦。”
凌霄很心疼这个傻小子,“阿玉,你以后不会再过那样的日子了……”
玉恕笑了笑,“来到乘泠风之后,吃穿用度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好,你、蕴儿还有听雨轩所有人都对我很好,更不用应付我讨厌的课业。”
“阿玉?”凌霄心中生出不祥。
玉恕眼尾染上了长长的红晕,他承认自己是个没用的烂泥,没有去争去抢的本事,连说出心里决定都艰难得要死。
天底下再没比他再窝囊的窝囊废了。
他喘了口气,“但我还是想回去,继续做我的仙侍。”
“为什么?”凌霄手中酒瓶坠地,“阿玉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就跟我讲,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
“他能有什么委屈,他只是当惯了奴才,过不得人的日子。”
清清冷冷的一句,把两人都吓得不轻。
玉恕侧过脸,看着声音和人同时从一扇金光灿灿的棋盘格大门里出来,手指连着胳膊,包括整个身体,全都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他曾设想过无数个跟重虞相遇的版本,甚至还加了许多俗套的桥段,什么跌倒、什么相撞,比话本子里的还要俗套狗血。他也想过重虞的样子,想得很细,服装发式行头,一样不落地全都在脑中排练过。
重虞个子很高,眉眼浓墨重彩的,本身就很耀眼,并不需要太多的装饰。披上条丝滑缎面的大氅就很好,若是里面再套一身贴身裁剪的劲装便更能凸显英姿。至于头发,他不喜欢重虞像圣堂里其他神官那样梳个光溜溜的老夫子发髻,稍微松散一下,才能显出潇洒不羁的气度。
玉恕怔怔地看着从门里出来的男人,外貌样子全都对上了,情节和台词却像条脱了缰的野狗,往相反的方向撒丫子狂奔。
凌霄偷偷在扯了下他袖子,玉恕这才回神,四肢失调地跪下去行礼,喉咙间像堵了块石灰。
坏了坏了,今天没少喝,说的话被那家伙听到了。
人怎么可以倒霉成这个样子!
重虞扫了眼玉恕手上的纱布,又挪到他发红的眼尾上,长睫被泪打湿成一簇一簇的,露出了藏在下至里的胭脂痣。
那痣只有针尖大小,被眼泪润成了鲜红色,像一滴血珠。
然后就是满地的破瓦。
他轻咳了一声,“你想得容易,只可惜一个行刺仙尊的罪奴,回去了只能被绞死。”
这是圣堂一开始的解读,欧阳错想要行刺,玉恕是从犯,怕事情败露才畏罪自杀。
谁知转天白照熙就送来了一个叫玉想的仙侍,说是嫉妒玉恕才痛下杀手,揽下了所有罪名,把玉恕从欧阳错的案子里扯了出来。
偏偏又跳出来个玉慧揭发举报,证明玉恕跟欧阳错有染,当面锣对面鼓地跟白照熙对着干。
其实重虞心知肚明,欧阳错大张旗鼓地毒死玉恕就是要闹出点乱子,为逃亡争取时间。其他人则是趁乱搅混水,有的想捞玉恕一把,有的则是顺势踩一脚。
他真正关心的不是案情本身,而是琉璃书。
从云晋的审讯看,玉恕是歪打正着接了欧阳错的锅,琉璃书好好地被封印在神霄台,他没动过沉溦没动过元熵也说没动过,怎么就凭空地跑了出来。
这才是最令人费解的地方。
总之,别管是什么人在操控这个局,他都要接下,玉恕不能回去。
玉恕都懵了,搞不清自己怎么就成了罪奴,“我没有,我没有下毒,我要回去解释清楚。”
重虞啧啧摇头,“你还真是有够下贱,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却非要回去找死。”
玉恕当即绷起了脸,本来还有些犹豫,这下更坚定了回去的决心,反正在乘泠风已经受过审讯,大不了回离恨天再来一趟,没来由污名绝不能背。
他从地上站起来,“我没有下毒,凭什么要定我的罪?我要回去,我要申辩!”
你回去个屁!
重虞压住火,从披风里伸出手,掌心里托着一只荷包,“那你说说,你私闯神霄台是为了什么?”
玉恕下意识地去拿荷包,重虞瞬间收回,见玉恕扑了个空,眸中闪过戏谑得意。
“我……就是去找这个,这是我的东西,还给我。”玉恕脸色苍白,没来由地心慌。
重虞下巴扬起,“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
玉恕斩钉截铁,“我就是去找这个!”
“你的好朋友可全都交待了,你那晚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他都说得非常清楚,”重虞嘲讽一笑,“这件东西始终都在你偷懒睡觉的壁橱里,他帮你收得好好的,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玉恕的脑子完全卡顿了,短暂的卡顿之后,又突然涌上来上万个想法,把他的脑壳塞得密不透风,就像是有人在他背后突然推了一把,坠落一半时,又被一根细绳吊住。
他瞪着重虞,幽幽开口,“你怎么能做出这么恶心的事?”说完,不可遏制地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