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公祠就在红颜镇外十五里的官道旁,小庙一间破破烂烂,檩子上住了耗子一家祖宗十八代。
玉如心连脚都没停,继续往北走。
是个鬼就知道那只是朱公上勤应卯的地方,再过五里的高屋广厦才是真正的府邸。
这至少是个五进院,高耸的门楼上挂着块檀木牌匾。
孔府。
匾额上糊着数团黄褐色喷溅物,已经干巴开裂,小风一吹簌簌掉渣。
听说沽州的神机公子金身神像被泼过洗脚水,这么一比,朱公明显混得更差。
玉如心幸灾乐祸地勾起唇角,伸手推门,厚重的楠木发出低沉嗡鸣,里面是一片的荒凉破败。
白玉铺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尘土,只有几串猫狗的脚印。
玉如心挥手拆了这蹩脚的障眼法,府邸之中顿时换了副模样,较比之前更破了。
“要了命了。”
可那些四脚朝天的凉亭,还有拦腰折断的树木,怎么看都不是遭了雷劈,人为所致就说明这府中有人。
撒泼打滚砸东西的也算人。
玉如心在前堂兜了一大圈,除了有座朱公的白玉石雕像之外,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他端着下巴看了一会,伸手把石像捧着的笏板拆了下来。
这笏板也施了障眼法,露出真容后是块象牙鱼牌,上面写着,“离恨天·下庭,朱桓字景明,圣堂历一千九百年。”翻过背面是,“地神官,从一纹,丹阳州红颜镇,符契相合为验。”
这是朱公的神官令,能自证身份也可以作为法器使用。地神官是圣堂中最低阶的,只有每年腊月才能身赴圣堂,向仙尊元熵述职,平日里都是在属地之内不得外出。
神官令跟神官形影不离,这府邸处处都是障眼法,不知道到底要遮掩什么,都逼得朱公拿出神官令当法宝压阵了。玉如心收了东西,转身继续往后院走。
后院更乱,大半房舍被砸得面目全非,水榭两边是倒伏的芭蕉和湘竹,孤鬼似的假山立在湖心,几只夜猫来回乱窜,时不时哑着嗓子干嚎两声。
空中还飘着一种诡异的香味,这焚香调配得极好,浓郁花香中夹杂着龙涎的尊贵,底蕴又荡出一抹茶的清苦,敛住了前调的浮华,还真是有心人所为。
玉如心是有那么几分乖僻的,焚香是雅事,大多神官趋之若鹜,他偏就不爱,衣裳衾被只有浆洗的皂角味。
越往里走香味越浓,玉如心提着鼻子找到了一间绣房,推门而入,屋内没人,但收拾得出乎意料的干净。
红帐珠帘随风荡漾,墙上挂着美人醉卧的芍药图,画下是鸳鸯戏水的贵妃榻,处处透着活色生香。
榻对面是个供桌,紫檀木的宽案上左右各一把黄铜错金凫香炉,香雾袅袅,熏得人眼睛有些发疼。
他走到香案前,上面供奉了一尊神位,紫檀烫金尊贵奢华,端地刻着他的名字。
神机公子之神位。
牌位下面供着一块染过血的素帕,叠得四四方方,帕角上绣着一瓣白莲。
玉如心有些发懵,这帕子是他的没错,可为什么会在一个女子的房间里。他走上前去,想要拿过帕子看看,脚下踢到了一件东西,低头一看,又是一尊牌位。
他弯腰捡起,这块更为华丽,用梅花篆书写着“先夫,圣堂离恨天·上庭,三纹大神官天巫星君赵公讳无明之神位,俗世之妻孔文袖立。”
“孔文袖,赵无明未飞升前的夫人。”
玉如心从未听说过赵无明飞升之前还有家眷,倒是这位夫人,把一个恶神奉在主位,弃自家夫君的牌位如破鞋,这心思真是难猜。
他抱着赵无明的牌位,正愁没地方放,就被一个女人的声音叫住。
“别动!”
玉如心侧目,进来的是一个醉醺醺的女子,被个白净小相公架着,身上披着地神官的官服,领口松散,钗軃鬓松。
“你是谁?”
玉如心认识那官服,又对女子发间的五凤东珠钗犯难,圣堂尊卑分明,一个小镇地神官敢戴凤钗,这是跟九族有多过不去。
“你是朱公?”他疑疑惑惑地举起赵无明的牌位,“还是……?”
女子撑起醉眼,把玉如心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三遍,把白面小相公往边上一推,一步三晃地向玉如心靠过来,“这个好,这个真像。”
玉如心脑袋嗡嗡直响,全圣堂都知道神机公子是个死断袖,也见证了他跟赵无明互撕到把脸皮都挖烂了,这跑出来个赵夫人算哪档子事。
小相公从墙角站了起来,再次扶上女子,“想必这位公子也是来伺候仙姑的,仙姑可别舍弃我,咱们三个一起玩多好。”
“玩个屁,”玉如心头疼不已,拿赵无明的牌位挡住女子,“我问你,赵无明在哪?”
女子醉眼圆瞪,跟看见大仇人似的,一把夺过赵无明的牌位,狠狠砸在地上,“死了!!!”
“死了死了死了!早就死了!!”女子歇斯底里,又哭又踩。小相公吓得脸煞白,抖索着上前劝解,“仙、仙姑息怒。”那女子正在气头上,一把揪住小相公的脖领,正愁没东西撒火,举起小相公直接来了个破窗扔人。
“滚!!”
玉如心大概知道这满院的破败是怎么回事了,这时闻风来了个瘦竹竿,穿着锃亮的黑袍子,浑身挂满了纯金饰品,特别像管账房的奸商。
奸商一见小相公四仰八叉地倒栽在院里,对着女子哭丧起了脸,“师姐,这个服侍不好咱们再换就是了,何必动这么大的气呢?”
“啊!!!”女子咆哮着从屋里闯了出来,看见什么砸什么,“赵无明!赵无明来了!”
奸商一跃扑去,从后面环住女子,“没来没来,赵无明早不在这了,他去别处了,再不会来了。”
玉如心端着胳膊站在廊下,冷眼瞧着这两人在院中滚打,奸商不知挨了多少拳脚,也没见半点恼怒。两人扭打了一阵,那女子又冲回屋内,拖出赵无明的牌位,跪在地上开始磕头,“我知罪了、我知罪了,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颅骨磕在地上发出木鱼声,奸商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盯上玉如心,“是你刺激的她?你跟她提赵无明了?”
玉如心觉得这事好生扯淡,摊开手掌表示与他无关。
他在濒死之时魂穿六百年,除了伤重,记忆也都颠倒错乱,眼前这两人都有些眼熟,却一时对不上号。
“到底你俩哪个是朱公?”他问。
奸商眸色一暗,“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找到这里?”
玉如心想到外面那个圈狗都费劲的障眼法,差点笑场,“我是谁你不用管,你要不是朱公就先退下,无关的人我不杀。”
“好大的口气!”
“他就是红颜镇上的赏金猎人,是个认钱不认人的恶棍!”一声洪亮,义务为民除害的老道来了。
老道风尘仆仆,肩上扛了个五花大绑的小姑娘,大义凛然地把人往地上一丢,“这就是他的雇主!刁民吃了熊心豹子胆,目无尊卑,竟敢雇凶谋害神官!”
玉如心脸上浮出阴冷。
地上躺着的正是春花巷的小红,白面小相公一见小红,哇的一声嚎哭出来,冲过来就给奸商磕头。
“大人!大人这肯定有误会,我妹妹对您敬慕有加,哪有胆子做谋害您的事,再说、再说我们也没有那个银子,这一定是误会了大人!大人明察啊!”
玉如心锁定了奸商,“看来你就是朱公了。”
奸商挺直腰杆,捋了了两下八字须,“不错,正是本官。”
白净小相公还在哭求,小红被嘴巴被堵着,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叫声。朱公侧目瞟了眼里屋,对老道发号施令,“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把这两个刁民杀了,留着他们谋害本官吗?”
老道抱拳称是,一掌就拍在了哥哥的天灵盖上。小相公口鼻眼齐齐飙血,可就是不死,还把妹子护在了怀里。
朱公气得跳脚,“没用的蠢材,你没学过破虚之道吗?”
虚鬼不在轮回之内,寻常功法破解不了。玉如心在六百年前就将击杀虚鬼的功法编撰成书,下发到凡界各大宗门里,大小修士人人必得习之。后来他倒了那么大一个霉,估计连他的功法也被除名了,这老道不会用,倒也情有可原。
小红终于吐掉嘴里的抹布,冲着玉如心大声喊叫,“就这个瘦子,他就是朱公!他害死我的爹娘,还说我们欠了钱,把我和哥哥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扔进春花巷任人糟蹋!”
“胡说!”朱公八字须频频翘起,“大胆刁民,竟敢诽谤神官!”
“的确不是你,炼化虚鬼需要极高的修为,你没那个本事。”玉如心淡淡插话,从怀里掏出一张老旧的黄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落款是一排血色手印。
朱公一见那东西,脸上立刻变了颜色。
“炼化虚鬼需要活人,红颜镇上已经没有了,你又不能出镇,就想出了利用渡口高价雇工的毒计,时值灾荒,附近几个州的百姓都闻风而至,你哄骗他们他们签下卖身死契,上了船回不来就说是遇到水怪了……朱公,你把那些人都送到哪去了?”
“他们就是遇到水怪了!”朱公嘴硬不改,脚下却在后退,“我是神官,你难不成还敢杀神官?”
玉如心勾唇一笑,“敢不敢?我倒是没杀过官职这么低的,今天也算尝个鲜了……朱公,老子数到三,你要是还有屁就赶紧放,放干净了好安心上路。”
上弦月光穿破云层,冷冷地洒在玉如心身上,白衣公子站漆黑的院子里,全身散发出幽白的杀气。朱公忽然觉得此人似曾相识,步步后退中,扯出了一个谄媚的笑。
“这位公子若是为财大可不必,本官有的是金银,你要多少都可以。”
“一。”
朱公踢到台阶,冲老道大喊,“你还不帮忙!”
老道愣了一下,操起拂尘冲了过来,只一眨眼,喋血当场。
“二。”
一声一声犹如催命符咒,朱公看着地上的尸体,大声哭喊了起来,“师姐——赵无明来了——救命啊——!!!”
一团黄风从屋内卷出,孔文袖脸色黄如金纸,顶着一头的鲜血站到了小院中间,两只眼睛浑浊成全黑,找不见半点焦点。
“在哪?恶贼在哪?!”
“他!”朱公指着玉如心,黑瘦的脸上淌下两行鼻涕四行泪,“就是他,他就是赵无明!”
孔文袖显然已经疯得不认人了,化掌为爪,对着玉如心冲了过来,“我要杀了你!”
玉如心既是虚鬼头子,对虚鬼了如指掌。虚鬼分为六等,黄白灰下三等鬼力有限,由地神官和宗门自行处理,黑红青上三等大虚鬼魔化作乱,神机营才会来剿灭。
若是再有难搞的极品,神机公子则会亲自出马,这种时候,冥尊大人总要跟着一起来看看热闹。
孔文袖吞吐着鬼气,颜色深黄接近干土,鬼力在中等偏下,是一只标准的黄境虚鬼,在玉如心的眼里根本就不够看。
他偏身一闪,把孔文袖推进假山之中,一脚踩住准备开溜的朱公,“你就这点本事,让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给你当挡箭牌?”
朱公疼得哭爹喊娘,“我说我说,公子,大侠,神仙!我给统帅送人牲也是迫不得已,不然他就要杀了我杀了师姐,我也是为了活命啊……”
那个“啊”啊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完了!”
玉如心循声望去,看见地上躺着一件袍子,是朱公的那件官服。
乱石堆里便升腾起了黑压压的鬼气,裹着黑石砂砾扶摇直上,聚在半空竟有了遮天蔽月的气势。
“哦,原来是个黑境。”玉如心这才搞明白,好端端的,朱公干嘛把自己的官服给孔文袖穿。
圣堂官服的内里绣了赐福表文,有镇邪祛恶的功效,朱公这件再不济,把黑境压制到黄境还是足够的。
玉如心明白朱公口中的“完了”是什么意思,与他而言,黑境和黄境没有任何区别。
但于朱公而言,黑境虚鬼则是能招来神机营的天大祸患。
神机营若来,他跟赵无明的事就兜不住了。
“你还挺在乎你师姐的,想尽办法留在身边。”玉如心脚上力道加重,望向失控魔化的孔文袖。
他不想仔细思考孔文袖是因为神志不清控制不了鬼力而魔化,还是她本来就是魔化的,有了那件官服才得以控制,这些都不甚重要——二号鬼一旦魔化,就是燃了引线的爆竹,燃尽鬼力,最后付之一爆。
“救命啊,不能让神机营来啊!”朱公边哭边拜。
神机营从感知到抵达不得超过一刻钟,这是他当年下达的铁律。在一刻钟内抹杀一只黑境虚鬼对于玉如心来说轻而易举,他垂眸睨着朱公,嘲讽地笑了一下,“再怎么在乎,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孔文袖无声地站在假山里,怔怔地偏下头,骨骼发出清脆的摩擦声。再一眨眼,浓黑的鬼雾便卷成了飓风。无数青黑色鬼火在风中纠缠翻涌,仿佛一片片杜鹃花瓣,将满院的断木残枝一一点燃。
神官府邸成了鬼火森林,朱公躺在地上,拿生离死别的眼神最后看了一眼孔文袖,以袖掩面,放声长号。
[小丑]感谢小天使们看我的文!(蠢作者噔噔噔地跑来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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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世间万苦皆因无明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