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差点背过气去,手足无措间,杜梅抡着一把大头狼牙棒冲了上来,跟犀牛虚鬼的铜锤正面相撞,溅起一片火花。
那东西足有一个成人高,玄铁打造寒光料峭,密密麻麻镶满了长钉,拿在杜梅手中轻松得像把毛刷。
老道惊得语无伦次,杜梅回过头,很诚恳地致歉,“小孩子玩东西总是乱丢,没吓着你吧?”说完反手一别,犀牛的铜锤就成了烂西瓜,再顺势敲过去,轻松搞定一只。
谁家孩子玩狼牙棒!老道指着杜梅,不祥的感觉冲上脑门,“你你你……你不会也是个……”
“哦,”杜梅又敲死一个,用手画了个大圈,把茶馆方圆几里全都圈了进来,“都是。”
老道的脑袋也转经筒似的转了一圈,“你们都是虚鬼?”忽然脚底发软。
“对!”杜梅一指躺椅,“你坐错地方了。”
老道一惊一乍地弹起来,抬头看,那花样美男不知什么时候窜上了树,骑着树杈子一边看杜梅打虚鬼一边查着数,“一、二、三、四……”
“我说你怎么不去帮个忙?她一个妇道人家,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玉如心充耳不闻,这种低等的二号鬼正好给杜梅练练手,好让她趁早沦为神机魔头的爪牙。
所谓虚鬼,简单来说就是用人改造出的怪物,干这种缺德事的不止一人,玉如心简单粗暴地把虚鬼们按批次编了号,眼前这些是第二拨,简称二号鬼。
二号鬼的特点是皮实耐造战斗力强,缺点是脑子不转弯,心里认定什么就把自己往什么模样上捯饬。杜梅的男人多年前死了,她就成天穿得跟守丧似的,经玉如心一改,漂亮了许多,人也开朗起来,干活干得尤为利索。
这会抡着特制的狼牙棒,没费什么力气就干掉了这一群虚鬼。
玉如心也数完了数,一共三十三只,目光转向茶摊,漫不经心地吹了个口哨。
众人自动让出了一条路,连滚带爬地钻出一个穿孝服的青年,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梅树下。
玉如心打了个哈欠,“你要的都给你做干净了。匪首张炳一千两,其余未魔化二号鬼三十二只,每只一百两,折损桌椅茶具就算十两吧,总计……四千二百一十两,钱货两讫当面点清。”
那孝服青年解开包袱摊在地上,银锭银票外加不少散碎钱,一看就是东拼西凑来的,即便如此,依旧是千恩万谢,“多谢公子,公子为我一家报了仇,是小人的大恩人,小人就算是当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好说。”玉如心跳下树,收了包袱,点头示意青年可以滚了。
那青年便马不停蹄地滚了。
在红颜镇上这一亩三分地上,没人敢惹玉如心,连带着也不敢惹杜梅。
原先可不同。
杜梅老实巴交,店里一堆坏账。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这么个弟弟,看着是个站不稳的药罐,疯起来可他妈的吓死人,今天的钱若到明天还不结清,当晚必要倒吊在你家床头上去。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今天没热闹看了!”几个有眼力的茶客帮着扶桌椅,杜梅就拿了把扫帚去扫土,二号鬼死后会化作细细的骨灰,当不了肥料也砌不了墙,杜梅就在桥下垒了个石坑,全都送到那边去。
竹扫帚刮在青石板路上,刷刷的声音很好听,冬日昼短,不过申时已有萧索之像,玉如心紧了紧外衣,拎起钱袋准备回茶馆,没走两步就被老道截住了去路。
“你是哪个门派的?”
玉如心的门派六百年前跟着他一起吹灯拔蜡了,他又不想瞎编,直接转身就走。
老道立刻占据道德制高点,“击杀虚鬼为民除害,这是天下修士应尽之责,你怎么可以挣这样的黑心钱?还有你!”
说着又转向了杜梅,“你个妇道人家,既丧了夫君就该以子为纲,紧守门庭谢绝外男,少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真是伤风败俗!”
杜梅手上一顿,扫帚停在了地面上。玉如心本来都已走到了门口,转过头,用下巴指了不远处的一块空地,“那块地方给你,明天你就在那为民除害,敢收一文钱,我就打断你的腿。”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老道却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威压,干干巴巴又找补了两句,拎上小道直接跑了。
玉如心懒得理那老头儿,推门进了茶馆正堂。小屋不大,东墙下垒着一排砖灶,一个灶眼常年坐着沏茶水,另一个是他的药罐子,两团火齐心合力,把小屋烧得暖融融的。
他脱了毛毡外袍,打开钱袋,把银子一锭一锭地码放在桌面上,然后摊开账本,提笔记账。
写完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杜梅推门进来,门缝带进一股冷风,吹得油灯火苗摇晃了两下,烛烟飘进嗓子眼,呛得他吭吭咳了起来。
杜梅赶紧拿了披肩送过去,“今天本来就冷,你不该去外面睡的。”
玉如心把自己裹了个严实,“无妨。”然后解下手环,放在了桌面上。
他本是圣堂中最卑贱的仙侍,无意中捡到了“琉璃书”,也就是众人口中他丧德败行卑鄙无耻偷鸡摸狗得来的冥界至宝,一夜之间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跟圣堂里最有权势的三个男人,沉微、元熵和重虞,莫名其妙地牵连到了一起。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他至今都说不清的组织——彼岸基地。那些人自称是从未来“穿越”而来,为他开辟了实验室,给他提供了无数超越这个时代的设备和技术,不管是神机营中那些令人谈之色变的热武器,还是面前的手环,都是从彼岸基地上得来的。
杜梅故意装没瞧见那手环,只对满桌的银锭打趣,“你摆这一桌子,是怕数不过来吗?”
玉如心笑了一下,伸出手在那堆银子的三七线上一划,把多的那份推到了杜梅面前,“这些是你的。”
杜梅看着白花花的银子,脸上浮出推辞之色,“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我的鬼力是你给我提升的,法器也是你改的,你应该拿多的才是。”
身后药罐发出沸腾之声,玉如心垫了块布,把汤药倒了出来,“按规矩来吧,老规矩,术士拿三份。”然后端着汤药碗再次坐回来,从自己面前的那堆银子中又拨出了三成,“这些是平日里的吃喝用度,我都记在账上了。”
杜梅欲言又止。
她知道跟玉如心说什么都没用,这人看似任性恣意,可骨子里有种说不清的疏离感,固执得像块石头。两人以杀虚鬼为生,乱世之中赚点银子,每一笔收入都严格记账,严格分割,半文钱都没错过。按他所言,亲兄弟明算账,互不亏欠方得长久。
“好,那我就收着了。”杜梅收好银子,乱糟糟的桌面上空出了大半。
玉如心顺势把药碗放了过去,回手解下荷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带有分格的透明小盒子,里面都是些花花绿绿的药丸。他就着汤药吞了其中一格,又咬咬牙把剩下的全灌了,苦涩滋味在舌根蔓延,精致的五官顿时拧成了烧麦。
“啊——什么味儿。”
杜梅噗嗤乐了,从柜上端来个木盘子,四四方方一尺见方,各色糖瓜蜜饯摆得满满当当。
“吃啊,买都买了,留着喂老鼠啊?”她随手抓起一把杏干,一个接着一个地吃了起来。
玉如心捏了颗糖扔进嘴里。
杜梅就是这么个性子,热情、直爽,总是习惯性地付出。
他还记得两人初见之时,他刚刚经历了三尊剿杀,挨了九道天雷本该死得透透的,一睁眼却魂穿六百年,趴在一间叫朱公祠的破庙里,重伤濒死,连眼睛也被雷光灼伤。
那时他只想要一杯水,杜梅却给了他满满一盆。
糖瓜融化在舌尖上,很甜,玉如心从盘子下面把手环勾了出来,放在瓜子堆上,抿嘴笑了起来,“你就去一下嘛。”
杜梅最怕他这一手,花蕊一般的脸蛋配上个无辜的笑,仿佛拒绝他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她咬牙切齿地拿过手环,“说吧!”
玉如心立刻敛了笑容,看起来太像阴谋得逞,很容易招来一顿毒打。
基地一直在召他回去,但他被赵无明泼了脏水,不得不谨慎对待。炼制虚鬼的法门来自琉璃书,没抓到赵无明之前,任何跟琉璃书有关的人都有嫌疑,也包括彼岸。要不是续命的药物所剩不多,他也不会派杜梅回去。
“我的实验室是个封闭空间,那边的人轻易过不来,如果一定要有交集,就叫老戎去应付,你不用亲自露面。”
杜梅摩挲着手环,界面上亮起一片湛蓝海域,再一刷,换成了阴森冷冽的杀人鲸。
“好,我知道了。”
她本是个鬼力低微的二号鬼,赵无明席卷红颜镇的时候,丈夫没挺过炼成法阵的锤炼当场死了,半年前镇子上生面孔的虚鬼越来越多,经常半夜聚在在城外的朱公祠里,那庙荒废已久,朱公这个父母神官都不知道死哪去了……她觉得不对劲,就趁夜深潜了过去。
然后就捡到了玉如心。
然后就抓回来拷问。
结果一盆水泼过去,竟是个俊美男子。
杜梅利索地戴上手环,“好,你的药品我都记下了,我会很快回来找你的。”
“你不要找我,我会找你的。”
杜梅腾地站起来,“你什么意思?”
气氛陡然尴尬,杜梅自知言语过了,顿了一下,把声调降了回去,“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孩子他爹!”
玉如心拍了拍空瘪的荷包,“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放心,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
“你是离不开药吧!”杜梅白了他一眼,“等你确认安全了就联系我,我把东西给你送去。”
“好好好,”玉如心可不敢杜梅,“要不你现在……”
杜梅一指头戳了过来,“你赶我走?”
“不敢不敢不敢。”
杜梅剜了他一眼,转身回房叮叮当当地收拾起了东西,把两个哭丧着脸的双胞胎儿子提到门口,刚要推门,又折返回来。
“你不吃我带上给娃娃吃,”杜梅把糖果蜜饯一股脑地倒进包袱里,忽然抬头,“哎对了,今早你不是见过春花巷的小红吗?要不我先把她的活儿干了再去那边吧。”
“哦,她啊。”玉如心记得那姑娘,说话轻声细语,胆子大得吓人,敢雇凶杀害当地神官朱公,“她要杀的不是虚鬼,我让她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