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儿端着托盘进到书房,“公子喝盏蜂蜜羹吧。”
重虞罚他每天抄逍遥道法一百遍,玉恕写得咬牙瞪眼,一笔烂字都快要飞起来了。
蕴儿看了半天也没瞧明白写的是什么,“公子,快别写了,凉了就不好喝了。”
“冰的也好喝。”玉恕扒拉完最后两行,放下笔,一口气干了整碗甜汤。
“你别总喝凉的,仔细肚子疼。”蕴儿搬来小药箱,坐在了对面。
玉恕伸过两只裹着厚厚纱布的手,任蕴儿来回摆弄。
这也是凌霄吩咐的,说是怕他留手上疤,药膏得敷满七天。其实那点伤早就好了,奈何拗不过这两个知心大姐,就只好妥协。
蕴儿快速的给他换好了左手,又找来匀面的香脂膏子给他的几个手指头上抹了一遍,“公子握笔别那么用力,这都磨出茧子了。”
玉恕愁得要死,“我这辈子写的字都没这几天多。”
蕴儿瞟了眼满桌的鬼画符,默默地在他腕子上多缠了两圈绷带,绷着脸握了握拳头,“公子加油。”
玉恕也握拳,“加油。”
夕府常年阴凉,类似凡界的秋末冬初,玉恕在桌上又涂又抹,蕴儿拖了个小矮凳,坐在地上烧炭。
铜制的碳炉上架了铁篦子,放几个橘子红枣上去,满屋都是清甜香味。
一缕歌声从顺着窗屉子飘了进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①……”
那嗓音凄楚婉约,词也尽抒相思之情,不禁听得人心里软绵绵的。
玉恕笔尖一顿。
玉慧嗓音甘冽,小嗓吊得极好,最是适合唱这些伤情抒怀的调调,开口就是无尽的缠绵悱恻,令人闻之落泪。
这一段他听了不下千遍,何处该换气口,何处要做哽咽,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他罚抄那天起,玉慧也开始频频出入枯荷斋,拨琴唱词,夜夜笙歌。
蕴儿站起身去到堂屋里,把听雨轩所有的窗子都关了个严严实实,坐回到火炉前生闷气。
玉恕也不想说话,或者说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劝蕴儿不要生气吗,那可真是太扯淡了。
心里都不高兴的人就不要虚伪地互相劝慰了。
两人一个奋笔疾书,一个不停加炭,没多会书房就被烧得闷热,跟三伏天似的待不住人。
“咳咳咳,蕴儿快开会窗子吧。”
蕴儿也被炭气熏得不行,又折腾回去把窗屉一扇一扇又推开,凉气好似沉沉的潮水,逐渐蔓延进听雨轩,隔壁的歌声也停了。
铜壶滴漏的花嘴发出滴答之声,戌时了。
乘泠风有个奇怪的规矩,每日戌时至次日的卯时,这个时间段中,重虞不见任何人。
枯荷斋陷入一片死寂,从听雨轩的窗外望过去,就是一片黑压压的假山。湖石搭建出的东西,比崇山峻岭还难越百倍。
玉恕曾经好奇爬上去过,山那边是一片空地,看形状像是个干涸的莲花池,池子的对岸就是重虞寝殿的后窗,常年竹帘紧闭,看不出里面的名堂。
窗外传来清脆的铃铛声,这是玉慧那架金风铃轿子,一路往远处消散。
蕴儿趴在窗台上,狠狠地松了一大口气。
玉恕偷偷笑了一下,他不是笑玉慧离开了枯荷斋,该发生的事情永远都阻止不了,玉慧进到枯荷斋大门的那一刻起,他就默认了这一切。
重虞是高高在上的冥尊,玉慧也有追逐的权利。
倒是蕴儿这小丫头天真淳朴,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公子。”这一声故意压得很低,左右眉毛跳了两跳。
玉恕自小就不是什么老实孩子,这个信号太明显了,也跟挑眉回应,“说呀!”
“明天是三月三上巳节,尊上循例要去天后娘娘那里赴宴,趁他不在,咱们要不要也乐一乐?”
水长东的上巳雅宴,那是圣堂最热闹的节日。那一日全员无大小,仙侍可以与神官同席,天河岸边还有雅集,能买到许多好东西,价格也不贵。玉恕那块做簪子的玉料就是在集上买的,有一年他跟玉慧还在集上摆过糖水摊子,把便宜的木薯水高价卖给天府星君,狠狠敲了一笔。
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玉恕大喘了一口气,斜眼盯着桌上厚厚的一沓子纸,“今晚不睡了,把明天的写出来,蕴儿!”
“奴婢在!”小丫头也鼓腮瞪眼。
“研墨!”
玉恕灌了两口浓茶,撸胳膊挽袖子一口气写到了次日大晌午,直到凌霄催他去朝府才抬起了头,算了算正好够了,急急忙忙地上了轿子。
凌霄看着他熬得通红的两只眼,不禁又叹起了气,“尊上是不近人情了些,可阿玉你也不能总这样哭,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乘泠风严谨宫人聚众喝酒,尤其是戌时之后,玉恕哪敢对凌霄说实话,干笑着敷衍过去,赶紧钻进轿子里,一觉睡到晒完太阳回来。
凌霄一走,听雨轩里就翻了天,十来个人谁都没闲着,备菜的备菜,搬酒的搬酒,既说了全员无大小,那就敞开了喝。玉恕换了身冥侍穿的男装,头发高高地束成马尾,露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劲头与平日判若两人。
蕴儿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公子,你还真是穿什么都好看,这普普通通的布衣到你身上就是不一样。”
十多个人前赴后继地来围观玉恕。
玉恕轰人,“看我做什么,咱们把炭烤架子挪到院子里去吧,别在屋里烤肉,味道几天都散不掉。”
众人又去搬架子,吵闹得不得了。玉恕围观了一会,发现蕴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挨间屋子找了一遍,最后在后门上捉到了。
小丫头堵着门,身体挡在门缝上,只把脑袋伸出去半个,不知在张望什么。
“干什么呢?”玉恕想都没想,大跳过去准备吓蕴儿一大跳。
结果也的确是吓了一大跳,蕴儿缩回头来,“公子你小点声!”
“怎么了?”玉恕往门缝外看,霜飞苑的宝儿,拎着一个食盒,紧张兮兮地站在那里。
宝蕴光含②四个现在只有宝儿一个人在霜飞苑,其余三个都在听雨轩了。
“宝儿怎么了?”
“没、没什么。”宝儿递上食盒,行个礼就转身了。
玉恕打开食盒一看,是瓶玫瑰花酒,晶莹剔透的水晶瓶子上还绑了一根红线,隔着瓶盖都能闻到香味。
“宝儿,”他打开后门,把人叫住,“是玉慧又打骂你了吗?”
“没有没有,”宝儿连忙解释,“这酒是我做的,今天是上巳节,想送给公子尝尝,谢公子那日帮我解围,要不然慧公子肯定要责罚我的。”
那天玉恕闹了一通,歪打正着地把玉慧送进了枯荷斋,再也没听说过霜飞苑里打骂奴婢的事情。
玉恕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我哪里帮过你什么,说到底这事也都是因我而起,玉慧是跟我置气,你才是无辜受牵连,该我跟你赔不是才对。”
“不不不,公子言重了,”宝儿连连摆手,“我先走了。”
玉恕叫住宝儿,试探着问了一句,“宝儿,今天是上巳节,我们晚上喝酒行酒令,你也来一起玩吧。”
宝儿的脸上扬起红晕,不敢拿正眼看玉恕,“这……这不合适吧。”
蕴儿笑盈盈的,一把将宝儿拉进门内,“我们家公子最是和善,你就来吧。”
玉恕转过身,面露微笑,“快去吧,今天你们四个可算是聚齐了。”
蕴儿高兴得不得了,“快走,我做了好多桑叶糕呢。”
两个小姑娘欢天喜地地进去了,玉恕回身关上后门,一个人靠在门板上,半天都缓不过劲儿。
他以为自己不在意了,事情迎面砸来时候,他差一点就没绷住。
宝儿是霜飞苑的一等侍女,若是玉慧在,是绝没可能出来喝酒的。
可若玉慧不在,只能是跟重虞在一起。
他们去了水长东赴宴。
从他化形起,重虞出席重大场合从未带过什么人,也从未有过立后的传闻,今天带着玉慧一同去了水长东,谁都没法不往昭告天下四个字上联想。
“诶?公子呢?”蕴儿跟宝儿说说笑笑,半天才发觉少了个人,转过头冲玉恕招手呼喊,“公子快点,他们都吃上了。”
玉恕恍然想起白照熙对他说过的话。
做好一个仙侍,跟课堂上的功课无关,根基在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永远面上得体从容,内心风平浪静,个中典范就是元熵身边的侍书童子。
玉恕自问没那个本事,天天对着这些破事早晚会把他折磨到精神崩溃,他不想扫别人的兴,也不想委屈自己,这种鬼日子真是一天都不想过了。
几个人小冥侍把矮桌都搬到了院里,摆成一个大长排,大家分坐两边,玉恕坐在主位上,喝酒跟喝水一样。
玉恕的酒量是白照熙捏着鼻子灌出来的,理由就是上官可以喝醉仙侍绝对不能,听雨轩有十多个冥侍,轮着给他敬酒,玉恕统统来者不拒,越喝心里越清醒。
这场酒一直喝到后半夜,横七竖八醉倒一片,满地都是空瓶,玉恕把每个人都送回了房间,又把桌子院子都收拾了,从箱柜里找出一张包袱皮,平铺在了桌子上。
“我衣服呢。”玉恕翻箱倒柜,怎么也寻不到来时穿的那身仙侍装,只在屉子里找到了玉慧给他缝的荷包。
没有衣服又要被白照熙数落,算了,大不了挨顿骂,师兄那个人总不会不管他的。
他往包袱皮里塞了几块点心,系在身上,在心里温习了一遍路线——出听雨轩大门,往北是鬼门关,往南才是紫葳街,沿着紫葳街走到头,搭传送阵法去朝府,上小路穿花园,就能离开北溟了。
记住了,往南,左手边是南。
①《锁麟囊》春秋亭外风雨暴
②《锁麟囊》数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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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鬼门关下了结心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