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追到亭边,纵身一跃上了湖心岛,拦下要爬假山的玉恕,低声在他耳边说,“他受了胡巧蛊惑,说的话不能当真的,你现在不要激他,他手里有剑,伤了自己伤了人都不好。”
玉恕一阵窒息,转头看向凌霄,“姑姑,你让我怎么办,我只要个好好的玉慧。”
凌霄心里估算这侍卫就快来了,她要安抚的人是玉恕,“你别急,他是不好好吃药不好好晒太阳才这样的,什么事都得等给他灌了药再说。”
玉恕长喘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望向玉慧。
这时玉慧已经在假山上翩翩起舞了,跳的还是领舞的舞步,口中哼着乐曲,踩着方寸大的地方,连做了十几个高难动作。
玉恕看得心惊胆战,他从不知道好友的舞技这样纯属,越看越想扇自己几个耳光。
凌霄给他使了个眼色,然后转向玉慧,“慧公子,尊上说你舞得极好,让你晚上去枯荷斋献舞,你快回去准备准备吧,待会金轿子就来了。”
这一招果然管用,玉慧双眸陡然一亮,“尊上,尊上要召我。”两只手不停地在身上和头上摸索,那把剑就擦着头皮来来回回。
玉恕看那剑就心惊,“玉慧……”
凌霄一把将他扯到身后,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出声,然后再次转向玉慧,“慧公子,你快点下来吧,该沐浴更衣了。”
“好。”玉慧嫣然一笑,纵身从假山上跳了下来,刚一落地,潜伏在四周的侍卫便一拥而上。
“放开我!”玉慧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跟离他最近的那个撕扯了起来,看表情,那侍卫都满是意外。
凌霄镇定得很,从容不迫地指挥着侍卫,仿佛只是对付一个越墙而来的小贼,“先下他的剑,不要伤人,也不要伤到他自己。”
侍卫个个人高马大,没几招就把按住了玉慧的手,猛地一磕,长剑就落到了湖水之中。
玉慧往死里嚎叫,“哪里来的狗奴才,放开我,待会我见了尊上,你们一个个全都狗头不保!”
凌霄绷着脸,一声令下,“带走。”那几个侍卫扭着玉慧凌空而起,往对岸跃去。
“玉慧!”
玉恕噔噔噔地跑到湖边,不过几丈距离,他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五六个嬷嬷拎着绳子,像捆牲口一样对待玉慧。玉慧不停地惨叫、咒骂,嗓子跟被斧子劈开了似的,发出不像是人的声音。
“强盗!一群强盗!”
玉恕急得又要跳湖,被凌霄制止回来,拉上他臂弯的同时,四只脚都离开了地面。
从湖心岛到对岸,就是一跃的瞬间,玉恕只觉得所有的尊严都被踩成了碎片。
玉慧被人按着、捆着、扒住口鼻往里灌药,而他,除了毫无作用的呼喊,其他什么都做不了,在场之人哪怕只是个嬷嬷都比他的力气大手段高。
“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他。”说话时,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玉慧转过脸又看见了他,脸上顿时扭曲到夸张,“是你,又是你,你是不是又要跟我抢冥尊大人,你这个贱人,只会卖惨装可怜的废物,就只会背后捅刀子,利用朋友,见利忘义!”
玉恕愣在当场,心里堵得他无法呼吸,他从来没有想过玉慧会这么恨他,往日一幕幕的亲厚在他眼前掠过,化作巴掌,狠狠掴在他的脸上。
他咬着牙,跟擦污水似的,使劲擦掉脸上的鼻涕眼泪,袖口上的绣纹剐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凌霄转过身,“阿玉,你也看见了,你不适合在这里待下去了,快回去吧,尊上知道了会生气的。”
玉恕狠狠地喘了口气,转而爆发出撕裂的吼声,“他太过分了!”
他凭什么要生气,把人折磨成这个样子,他凭什么还要生气!
玉恕夺门而逃,一出门就看见牛四个抬了轿子等在门口,堵在他的面前请他上轿。
他心里烧着一把火,看什么都想破坏,对着牛四个大吼了一通,“你们这算什么!我又不是囚犯!”然后发了狂似的对着轿子拳打脚踢。
那轿身是极好的紫檀木,连接处的装饰都是纯金,玉恕对着它撒火纯属自讨苦吃,砸了半天轿子连个皮外伤都没受,玉恕的拳头倒是流了不少血,他气急败坏地踹了一脚,一口气跑了出去。
那牛四个长得人高牛大,其实性情温顺得很,被玉恕一闹吓得够呛,眼见着他往听雨轩相反的方向去了,谁也不敢吱声。
玉恕一口气跑出老远,等到两条腿彻底没劲了才停下,从见到玉慧,他一直都处在极端剧烈的情绪中,这会体力耗没了,人才逐渐平静下来。
他看着周围一片陌生,心里凉了半截。
坏了,迷路了。
玉恕有个毛病,就打他化形开始,方向感不能说弱,那简直就是没有。在阆仙苑的时候白照熙从来不敢给他派单独跑腿的活儿,只要是去了,肯定就得再派一群人漫山遍野地找他。哪怕是上值的那条路,走了十万八千遍,冷不丁还能冒出点陌生感来。
何况是从未来过的乘泠风。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就只能靠自己,他深呼了一口气,坐到路边,仔细地回忆着这几日的路线。
回听雨轩是条笔直的路,路边是条河,河的两岸种着蓝花楹,看见桥就到了。
他回过头,身后是有一条河,但是没有花树,现在已知冥界就一条河叫忘川,得出结论就是顺着河走肯定能回去。
那么问题来了,先顺哪边。
玉恕望着眼前的大河,眼神一阵阵地迷离。
这种事情他是做不出判断的,好在情况也不算太坏,反正不是这边就是那边,总有一个是对的。
至于先走哪一边,他把决定权交给了老天。
简单地抛了个铜板,他抬起屁股就往前边去了。
冥界的河畔并不是直接的寒冷,那是一种浸润,每寸风里都带着湿寒,泡得人骨头发锈。
玉恕拖着一身半湿不干的衣服,在不断怀疑自己走错了又想再走一段看看的来回否定中,艰难苦恨地走出了老远。
直到前面出现了一座集阴森与宏伟于一体的高大建筑,横跨在大河之上,远远往去,压迫感扑面而来。
玉恕极度颓败地承认自己走错方向了,可一想到折回去还要再把这冤枉路走一遍,就疲惫得想瘫在地上。
他望着那幢城楼,欲哭无泪间,身侧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是鬼门关,只能进,不能出。”
玉恕侧目,那是个钓翁,佝偻地坐在河岸边上。可再看又觉得不对,那斗笠下面空空如也,鱼竿也是悬浮在半空。
是个用蓑衣斗笠搭起来的一个空壳。
玉恕正迷糊着,那空壳就朝他转过了脸,幽深的斗笠下亮起两只眼睛,仿佛暗夜中的狼。
“啊!”玉恕彻底腿软了,连连退了几步,结结实实地坐到地上,屁股被河卵石硌得生疼。
“鬼!鬼啊!”
钓翁的眼神略略和缓下来,淡淡哼出一个笑,“害怕见鬼,又为何跑到冥界来。”
玉恕被说愣了,可一想这话确实有理,冥界可不就是鬼魂的天下,这里看不见鬼才是真的见了鬼。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生疼的屁股,“又不是我自愿要来的。”
那鬼嗤了一声,“来这个地方的,又有谁是心甘情愿的,若都是如你所言,鬼门关上又哪来的这些鬼哭声。”
玉恕被这鬼说得头皮发麻,忽然觉得耳畔的风声变了味儿,他转头望向远处的建筑,“原来那就是鬼门关。”
钓翁扬手甩竿,“对,那就是鬼门关,能阻断阴阳两气,却隔不开人心鬼蜮,形同虚设,拆了也罢。”
玉恕有些不高兴了,“世间阴阳自有定律,照你的说法,恶鬼随便横行,那好人怎么办?”
“鬼不一定都是恶鬼,人也不见得全是好人,”那鬼抖了抖蓑衣,“依我看,这腔子里装了心的才能算是人,有的东西看着活蹦乱跳,其实就是一具空壳,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玉恕不喜欢这种说话腔调的人,这些人像是课堂上的先生总是自觉高人一等,然后固执地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声音。他甩了那鬼一眼,“你好好钓鱼吧。”说完就调头往回。
“你叫什么名字?”那鬼发问。
玉恕回头。
“你又叫什么名字,问别人名字的时候应该先自报家门才对。”
忘川之水翻滚不息,不断地吞噬着细弱的鱼线,那鬼把断线收回,从袖管里放出两团黑雾,雾气凝成手指,灵活地接着鱼线。
“我生在黑暗里,生来便是一无所有,名字那么奢侈的东西,我这种人怎么可能有。”
无名的游魂……玉恕看着那鬼孤独的背影,和头顶阴霾不散的天,心中升起一丝酸楚,“我叫玉恕,以心度物曰恕①。”
那鬼突然笑了,笑得不能自已,“以心度物?何其蠢也!你满腹的笨肚肠,这世上怕是再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样的蠢蛋,真是浪费了这一身的好皮囊。”
“你!”玉恕再不想跟这鬼多废一句话,“脑子有病!”再转身,看见凌霄迎面而来,身后还跟着牛四个,肩上抬着空轿子。
“阿玉!”凌霄满脸都是焦急,踩着滑溜溜的鹅卵石快步跑来,一看见玉恕就拽住了他的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们都快急死了。”
玉恕手上全是血口子,疼得他全身一缩,“抱歉,我迷路了。”
凌霄吸了口冷气,掏出帕子帮玉恕简单裹了一下,“这里的水不干净,先对付一下,回去再传医官好好看看。”再抬头时,看见了坐在江边的游魂,脑中立刻警铃大作。
“牛家兄弟,把这个游魂拿下。”
牛四个得了命令,瞬间灵力暴增,头上的两根小角陡然延长,体型也成倍胀大,皮质的软铠瞬间成了碎片。
“姑姑,”玉恕不喜欢那鬼,却也不想冤枉他,“是我自己弄伤的,不关他的事。”
那游魂回过身,微微偏头,看着两个人不说话。
凌霄目光在那鬼身上一扫而过,扶上玉恕往轿子那边走,“冥界不比外面,游魂孤鬼没有一个是善类,尊上不让你见他们是有道理的,咱们快回去吧,蕴儿都哭了好几场了。”
“嗯。”玉恕早就累得挪不动腿,那金顶轿子此时成了救命稻草,爬上去很快就睡着了。
①以心度物曰恕 出自《声类疏证》,郭晋稀注钱大昕《声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孤魂翁独钓寒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