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恕晒太阳的地方在一处小花圃中,对面一片开阔,浩瀚北溟平静无波,晴天的时候海天一色,潋滟无岸。
只是他没心情欣赏这样的美景,阳光落到身上就跟针刺一样疼,体内的阴气奋起抵抗,阴阳对冲寒暑交战,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凌霄和蕴儿根本按不住他,最后还是那四个牛头人轿夫强行把他拉开,等他把脏东西都吐空了,又用绳子固定在躺椅上。
玉恕躺在躺椅里,两个时辰仿佛经历了生死熬煎,蕴儿一边哭一边拿帕子给他擦汗,“尊上真是狠心,巴巴地把公子接来,又这样对他。”
“胡说什么,”凌霄也转身拭泪,“尊上也是为公子好,不晒满三十日,体内阴气尚在,还是会催化出胡巧。”
“那同房七日不也可以嘛!”蕴儿心里一急就什么都往外说,弄得凌霄也哑口无言。
玉恕咬牙扯出一个苦笑,“傻丫头,你明明是乘泠风的人,怎么反倒帮起我来了。”
蕴儿眼睛和脸蛋一起红,“不管,我跟了公子,就是公子的娘家人。”
“娘家人……”玉恕全身都跟泼了硝镪水似的,一笑连着两胁蹿着气儿的疼。
好在只是头几日难熬了一些,连着晒了七日后,他已经可以躺在椅子里喝茶看书,沐浴春风,悠哉地享受着北溟那份不顾死活的良辰美景。
偏生重虞那个讨债的看不得他好过。
凌霄拿过新制的茉莉甜茶,“阿玉,尊上说要你学些功法,明天师傅就会过来,你放心,你现在身子还未痊愈,只是教你心法和口诀。”
玉恕对这个倒是没反感,他早就知道乘泠风尚武,人人都是强兵悍将,别看蕴儿小丫头成天迷迷糊糊的,把他两个捆成捆都打不过,他早就有心想学。
只是重虞就跟算好了他身体恢复的进度似的,让人想想就心烦。
他想了一会,还是欣然应了。
然后他手里的诗集就被换成了一本逍遥功法秘抄。
凌霄满脸都是笑容,“这可是尊上的手抄本,都他亲自总结的北溟功法精华,旁人谁不是自己看自己悟,只你一个有这份恩宠。”
玉恕只听见手抄本这三个字,接过卷轴打开一看,意外地挑起了眉。
重虞的字很好,天骨遒美,硬瘦通神,丝毫不比鉴赏课里看的那些名家字帖差。
“尊上的字是很难求的,”凌霄以帕掩面,悄悄靠近,“画更好。”
玉恕嘴巴咧成一个瓢形,阆仙苑里的先生讲到重虞时都是那样那样和那样的,仙侍对他也都是谈之色变不敢多说,总之无论如何都跟书画沾不上边。
凌霄都快笑出声了,“对对对,就是你想的那样,飞扬跋扈脾气古怪心狠手辣成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但也会舞文弄墨。”
玉恕合上书,小声嘟哝,“我可没那样想。”
凌霄笑而不语,放下茶水就退了下去,“你慢慢看,到时辰了我来叫你。”
玉恕应了一声,又把那本书拿了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每看一段,就闭上眼睛冥想一会,两个时辰眨眼间就过去了。
凌霄来叫他时还吓了一跳。
从朝府回听雨轩也是走同一条路,玉恕早就发觉了,他除了听雨轩和晒太阳的小花圃,似乎哪里都不能去,偶尔旁敲侧击都被凌霄以身体弱抵挡不住冥界阴气为由推搪过去了。
非但如此,就连紫葳街都是被封闭的,除了他们几个,连半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玉恕觉得自己被软禁了,可又想不通堂堂冥尊大人软禁他做什么,给他灌有毒成瘾的药,又阴阳怪气地送他一屋子女装,今天又拿来这些书帮他学功法,种种行为让他捉摸不透。
其实他最琢磨不透的就是为什么会来乘泠风,那一段他完全没有记忆,中间元熵和重虞之间发生过什么,重虞又是用什么理由把他要过来,完全不得而知。
他望着书本发呆,凌霄在轿外轻声唤他,“阿玉,歇歇吧,在传送阵里看书容易头晕。”
“哦。”玉恕看了看窗外,不知不觉已经进了传送阵。
那阵法之中光影穿梭,是有些晕眩,他找了片花叶做书签,抱着书闭上了眼睛。
凌霄替他放下纱帘,片刻后,轿子传到了夕府,玉恕渐渐入睡,凌霄示意牛四个的脚步再轻一些。
紫葳街是夕府最安静美好的一条街,花影投在河面上,轿子安安静静沿着河往前走,凌霄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都是蓝花楹的清香。
忽然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凌霄警惕地抬起头。
重虞不让玉恕接触外人,这条路她早就下令封锁了,怎么还会有人进来。
她挑起轿帘一角,玉恕倚在软枕上,长睫一动不动,睡得又沉又香,然后给牛四个递了个眼色,独自循声而去。
那哭声很压抑,凌霄找了一会,看见树下蹲着个背影,小小身躯蜷成一团,两只手死死捂着嘴巴,肩膀剧烈抖动着。
“宝儿?”
宝蕴光含四个是一拨来到内官司的,蕴儿憨憨的留在了玉恕身边,宝儿机敏,则被她调去霜飞苑伺候玉慧。
宝儿抬起一双泪眼,显然也吓了一跳,连忙跪地求饶,“姑姑,我知错了,姑姑饶了我吧。”
凌霄皱起眉,“尊上下令紫葳街不许人来,尤其是霜飞苑的,你怎么明知故犯,不要命了吗?”
宝儿回过头,望向墙后的探出的飞檐,只是哭不说话。
那里就是霜飞苑。
霜飞苑跟枯荷斋中间隔了一条河,大门各自往东西方向开,正常走路要从六孔桥上绕一大圈,可若是从后山跳墙,正好就是紫葳街。
凌霄看着宝儿脸上的掌印,心里立刻明白了,“是慧公子逼你出来的?”
宝儿含泪点头,“慧公子想知道紫葳街上到底有什么,凭什么就不让他走,成天逼迫我爬到墙上瞭望,今天我刚爬上去,他就拿竹竿把我打了出来,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他明天也要从这里去朝府。”
凌霄听完,暗暗骂了一句活腻歪了,让宝儿先站了起来。
两人来到后墙这里,凌霄抬头望了望,把两只手搭成一个梯子,“来,你先翻回去,等我送玉公子回了听雨轩,再去霜飞苑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玉慧跟玉恕是前后脚来的,不过十几日,霜飞苑已经是鸡飞狗跳,凌霄念在他中了胡巧的毒一直忍耐,可万万没想到玉慧胆子这么大,连重虞的命令都敢违抗。
宝儿也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擦擦泪冲凌霄点了个头,助跑几步,踩着凌霄的手臂就跃上了院墙,刚刚站稳,想转身跳回去时,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她不远处掠了过去。
那身影是从一棵树上跳过来的,或者说是摔过来的,快得像阵风,她差点没反应过来,“天呐!那不是玉公子吗!”
其实玉恕根本没睡着,只是闭着眼睛背书,他自小就耳朵尖尖,白照熙时常骂他是狗变的。宝儿的哭泣声他比凌霄还早一步听见,假装睡着看看凌霄有什么反应,果然不出他所料,是重虞有意将他和玉慧隔离开。
事情发生得突然,他没功夫去琢磨其中的玄机,总之要先找到玉慧。
玉恕摔了个大马趴,顾不上疼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二话不说就往里面跑。
霜飞苑是个独立的宫室,比听雨轩大得多,玉恕也没有来过,完全不知该往哪边走,身后是宝儿和凌霄在追,越追他越觉得事情不对,怎么都不肯停下。
绕过几条长廊,就听见喧哗吵闹的声音,他循着声音继续跑,在花园里看见了玉慧。
玉慧也穿了一身女裙,桃红色的抹胸搭配翠绿襦裙,肩上搭着一根五彩披帛,全身珠光宝气的,站在湖心岛的假山上,手持长剑冲着岸上的人乱舞。
玉恕第一反应就是重虞,重虞也给玉慧送这些装扮了。
怒火腾地一下燃起,他几步跑到湖边,对着湖心大喊,“玉慧!!快下来,你那样很危险!!”
凌霄也赶到了,跑到玉恕身后,“阿玉,他现在听不进去也不认识你,你赶紧回去吧这里交给我。”
“他为什么不认识我!”玉恕猛地回身,看见岸上的侍女嬷嬷们手中不是绳子就是被单,再也忍不住火气,“他好好的怎么就不认识我了?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凌霄来不及解释,只对宝儿下令,“去叫两个侍卫来!”
玉恕更急了,“他做了什么要叫侍卫,你们还要绑他不成?”
“阿玉你别管了,尊上不让你来这里,你快回去!”
这是玉恕头一次跟凌霄起冲突,他甩开凌霄的手,把拖地的长裙摆掖到腰带上,拔腿就往长堤上跑。
长堤的尽头是个凉亭,亭子里也站了几个侍女,他拨开人群,看了看水面,不由分说地跳了下去。
玉恕是睡莲精,天生就有水性,几下就游到了对岸,只是身上的衣服层层叠叠,吸了水之后又重又冷,费劲巴力爬上湖心岛,冻得他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一抬头,玉慧正踩着假山石,偏着头往下看他,“玉恕?”
玉恕喜出望外,“玉慧!”他连连招手,“快来,我在听雨轩,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回哪去?”玉慧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眼神也发空发直,“我再也不回那个地方了,我过够了卑躬屈膝的日子,再也不会回去了!”
玉恕终于发觉了不对,玉慧看着没事哪都没受伤,可精神恍惚双目无神,好像是神志不清了。
“你糊涂了玉慧,”他声音不自觉地发颤,“我们早就不在昆仑了啊,这里是冥界,是乘泠风,我是说你跟我去听雨轩,我们还跟以前一样,日日守在一起。”
没想到玉慧长剑一挥,直接指在他的鼻子上,神情冰冷到陌生。
“你闭嘴,谁要跟你一起,我早就受够你了,你又蠢又呆,脑子还缺根弦,样样都不如我!我还得成天给你赔笑脸,伺候你,做奴才中的奴才,可你倒好,最后关头摆我一道,自己攀高枝还没忘踩我一脚,让你的好师兄把我发配到茶膳房去!”
玉恕的心猛烈地跳动了起来,他没想到自己一句无心的话竟真的害了玉慧。玉慧说得句句没错,他哪里都强过自己,四百年里对他无微不至,反观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这个朋友。
“你听我解释……”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滑了下来。
玉慧剑锋一动,“少跟我装可怜,我看够了你这副恶心面孔,把你那套狐媚子收一收,我不会再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