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是枯荷斋中的一处别苑,离重虞的主殿就隔着一个园子。
玉恕醒过来已经是五日之后,整个人瘦了两圈,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连床都懒得下。
中毒之后他的意识一直都断断续续,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不停有人给他喂药、熏香,在他耳边事无巨细地审问着。
从他化形开始,遇见什么人,每天做什么事,尤其是琉璃会前夕,问得最是仔细。
那个滋味很难受,头疼欲裂,翻江倒海,想吐吐不出来,想死也死不过去,一直折磨到他精疲力竭,醒过来就已经身在这陌生地方。
满眼都是精致典雅,连墙面都散发着幽香,院中有冥侍打理花草,室内有贴身侍女供他差遣。
玉恕不是想拿乔,是真的连话都懒得说,瘫在被窝里不想吃喝,只一味昏昏睡觉。
醒了也不想动弹,就闭着眼听侍女们轻声说话,有时听着听着就又睡了过去。
“玉公子还没醒吗?”今天来了个陌生的声音。
“是啊,”说话的是蕴儿,一只小天蚕精,圆脸盘圆眼睛挺可爱的,“这药都热了两遍了,怎么办啊姑姑。”
每天吃不完的药,只要醒了就要吃药,也是玉恕不愿意起来的一个原因。
“这样不行,”那个姑姑的声音很稳重,“云晋给公子用了不少的胡巧,解药必须按时吃,还要晒满三十日的正午阳光,轿子都停在外面了。”
蕴儿声音陡然一提,“胡巧?”连忙又把音调压回去,“怎么会呢,公子成日都安安静静的,哪里就像是用了胡巧呢。”
“许是各人体质不同吧,我去叫公子起床,你去打水。”
随即脚步声就传了过来,玉恕不想被人从被子里提出来,起身坐到床边,不小的温差让他打了个喷嚏。
“阿嚏——”
正好就被那位姑姑听见,“冥界阴冷,公子身体又弱,只穿单衣的不行的。”
“谢谢。”玉恕接过披肩裹在身上,抬头看向这位姑姑。
叫的是姑姑,其实并不老,只是乘泠风墨色的服制让人莫名地觉得沉重。
“奴婢凌霄,是夕府的内管令,见过玉公子。”
玉恕不太懂乘泠风这边的官职架构,想着应该是跟白照熙差不多,站起身对着凌霄行了个礼,“姑姑好。”
凌霄吓了一跳,“不敢不敢,我只是打理夕府内务琐事的内官,不是神官,公子是尊上的人,该我拜见公子才对。”
玉恕浑身疲倦,听见“尊上的人”时,心里还是微动了两下,面上却不敢表露,“姑姑沉稳干练,我鲁莽不懂规矩,该向姑姑讨教才是。”
凌霄眼神复杂地看向玉恕,闪闪烁烁,最后流露出了疼惜,“快把药吃了吧,这会阳光正好,咱们去朝府走一走,公子精神也能好一些。”
玉恕不太能理解胡巧和阳光之间的关联,想着人晒晒太阳总是好的,接过药碗一口气干了半碗,从咽喉一路烧到了胃脘。
“啊!这什么药啊,怎么这样辣。”
凌霄连忙地上甜茶,“怪我怪我忘了提醒公子,这是朝府山上产的小黄姜,又加了吴茱萸附子和肉桂,公子身体弱,骤然来到夕府定是不适,这些都是帮公子驱散阴气的。”
玉恕把那一大碗红枣茶喝了底朝上,连枣片都一起吃了,舌头麻得不透气,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那多谢姑姑了。”
蕴儿端了水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捧早饭的,早饭拖到这会,拖成了早午饭。
“公子今天气色真好,衬得人也漂亮。”
玉恕吐了吐舌头,指着滚烫的脸,“辣的。”
四个女子一起笑,屋里顿时活跃了起来,玉恕洗了手脸,坐到镜子前,蕴儿帮他梳头,身后两个小的摆餐饭,凌霄去柜子里给他找衣服,大家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蕴儿拿出一个锦盒,“公子,这个是尊上昨天让人送来的,当时你还没醒,奴婢就先收了。”
那盒子描得很精致,湛蓝色的漆面,还用螺钿髹饰了一朵白莲,旋开铜扣,里面白玉莲花簪子。
玉恕简直不信,拿起来查看再三,然后紧紧攥在了手里。
这就是他丢掉的那支。
圣堂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神官若是相看好了哪个仙侍,就送一件东西算做定礼,寻常的就是簪子耳坠这一类……药力还在翻涌,烤得玉恕脸上红霞蹁跹,这簪子是他丢失的,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
“我以为……找不到了呢。”
蕴儿手疾眼快,“我帮公子簪上。”
白玉簪子插入发间,古朴素雅,玉恕的脸更红了。蕴儿站到对面看了又看,“公子生得真是好看,像女孩子一样秀气。”
“快别乱说。”
蕴儿笑嘻嘻的,“吃饭吧公子,好几天没进了,都饿瘦了。”
玉恕今天有了些胃口,两顿并一顿,吃了不少。饭毕,漱了口又净了手,已经是巳时,正是日头正浓时。
“姑姑不是说要带我去朝府走走吗?现在就去吧。”玉恕站起身,看向了窗外。
夕府在冥界,天永远都是灰蒙蒙的,分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
凌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阴霾,转向蕴儿,“去吧,把公子的外袍拿来,我帮公子更衣。”
蕴儿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求助似的看向凌霄,得到个肯定眼神后,带着两个小的出去了,再回来时每个人都端着一个托盘,上面叠着几套衣服。
那些衣服的颜色都是素雅清淡,料子更是玉恕从未企及的好,可他还是看得出来,所有的衣服都是女装。
一定要这样吗……他闭上了眼睛,感觉所有的气血瞬间凝成一个冷硬的疙瘩,堵在心口,阻得他无法呼吸。
蕴儿几个纷纷低下了头,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凌霄端过来一个托盘,走到玉恕的身侧,“公子,这一身奴婢看过了,其实还好,看不太出来的。”
玉恕垂眸看过去,月白色的罗纱仿佛轻雾,上面的荷叶和蜻蜓也都是同色丝线绣的,可能又掺了一股银线,看起来波光粼粼的,有几只蜻蜓的眼睛上还缀着翡翠珠子,碧得仿佛一池春水。
他想起了那个人的眼睛。
“很好看,”他努力扯出微笑,“姑姑的眼光果然极好。”
“公子……”凌霄本以为玉恕会大闹,或者掀翻东西哭一场也是情理之中,结果全然没有,心里不免一阵酸楚。
玉恕把衣服拿起来,自己往身上套,全程没说一个字,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觉得疲惫,连沮丧难过都没力气支撑。
凌霄看他脸色不好,“我帮公子更衣。”
玉恕眼神很空,眼中聚不出焦点,两只手木然地系着衣带,“姑姑还是叫我名字吧,我就是个仙侍,不是什么公子。”
“叫什么不重要,”凌霄轻轻按上他的手,放在一旁,躬身帮他把错位的扣襻重新复原,“只是尊上怕是对你有误会,阿玉你要快点好起来,再这样下去会影响你跟尊上之间的情分的。”
“我知道了。”玉恕淡淡撂下一句,转身出了门。
他不懂那情分二字从何而来,却也不想驳斥凌霄,他也是个奴婢,太懂得听命行事这四个字有多无奈。
出了院门,四个牛头人轿夫已经抬着大轿等候多时了,看见玉恕出来连忙恭恭敬敬地压下轿子。
轿子很大很奢华,纯金的顶子中心是尊大鹏鸟,昂首挺胸振翅欲飞,脚下是海浪波纹,金光灿灿的,不知待会走到阳光下该有多耀眼。
玉恕没心情欣赏,直接矮身上轿,四面纱帘一放下,整个人都瘫在了软椅中。
从卧房到门口,短短几步路,就耗光了他所有力气。
听雨轩出门就是紫葳街,沿着紫葳街一直走到尽头有去朝府的传送阵,不必从鬼门关那边绕。
牛四个轿子抬得很稳,坐在里面感觉不出任何震颤,透过半透的纱帘能看到街两边盛开的蓝花楹树,用灵力精心养护着,没有阳光也开得十分娇艳。
凌霄跟着轿子,一路都在跟玉恕说话。
玉恕明白这是凌霄的一片好心,他在阆仙苑那种地方长大什么没见过,到了乘泠风别的先不说,身边人的善意都是他这四百岁里很少感受到的。
一颗眼泪滑到了鼻尖上。
“姑姑,我本就是阆仙苑的奴婢,自小学的就是仰人鼻息过生活,主子就是天,是天就有阴晴雨雪,总不能见天下雨就回家抹脖子,所以我真的没事,不必担心我。”
凌霄看了眼轿子,玉恕的影子始终都是靠在软垫里,安静得实在不同寻常。她是从诸神杀伐时期就在北溟伺候的老人儿,见过无数人闻了胡巧之后的丑态,玉恕这样的,还真是头一回。
可有时越安静,就越让人担忧。
“其实尊上还是很挂念你的,你中毒的事情已经查明了,是一个叫玉想的仙侍,说是看不惯你嚣张得势,就借机报复。”
玉恕努力回想了一下那日的情景,最后奉点心的两个仙侍中的确有玉想,另一个则是个生面孔。
若那包子里灌的是辣椒水碎沙子一类,他完全相信是玉想干的。阆仙苑里都是灵力低微的花草精,窝里斗得再凶,出了门都是怂包软蛋,大家无非就是求个荣华富贵,给贡品里下剧毒,绝不是一个仙侍有胆子干的。
即便想干,那毒药是从哪来的。
玉恕抬眸转向凌霄,“他就只为了这个?他就不怕那包子被仙尊吃了?”
凌霄有点意外,“阿玉你真的很聪明,玉想交待了那些后便自毁元神了,无从得知他背后有什么人。现在只能从你中的毒着手,双头蝰蛇来自凡界,尊上已经派人去查了,你尽可放心。”
玉恕没再多问,也不关心到底是不是真的去追查了,龙帝欧阳错掌管天下蛇蟒蚺蛟,他一个仙侍都知道的事情,那些神官不可能不清楚。
“那多谢尊上费心了。”他挪了下手,捞起衣摆,把嵌在上面的翡翠珠子一个一个全都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