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镇是个不大的地方,临江靠山有个半死不活的旧渡,杜家茶馆就开在渡口,是镇上最好的买卖。
临水的地方一入冬就又阴又湿,室内远不如街上舒服,玉如心躺在三角梅树下,正午的阳光穿过枝叶缝隙,照得眼睑里一片金红。
舒服是真的舒服,睡不着也是一如既往。
他努力回想这是第三、还是第四个无眠日……为了记忆力,不得不考虑动用一下荷包里的金贵药物。
身后爆发一阵哄闹,茶客们不知道又嚼着了什么笑料,笑出了惨绝人寰的声音。
吵。
玉如心已经吩咐杜梅把茶馆的价格翻了十六番,现在在杜家老茶馆喝一盏淡茶吃一块粗糕足够三四个糙老爷们下馆子搓一顿鱼肉,就这样,人流半点都不见少。
死乞白赖,连台阶都不肯放过。
“一个个不知道怎么死呢!”杜梅骂骂咧咧地从摊子里出来,抹布紧掸裙摆上的水珠。
这是个泼辣的年轻寡妇,大红绣鞋上绣着三角梅花,掐着腰指着棚子里骂,“囚攮的!一会把大爷吵醒,脑袋都给你们捶下来!”
玉大爷把手腕搭在额头上,很配合地继续假寐。
好几天没睡好,没心情拧人脑袋。
但玉大爷的名号在红颜镇还是极好用的,茶客们立刻老实下去。大灶上火力不旺,杜梅刚要弯腰去抱柴,好死不死传来了几声喊。
“除祟捉鬼,驱邪避凶,渡有缘之人,福生无量天尊——”
这一嗓子洪亮悠远,好似山间老庙敲晨钟,茶客们全都抻长脖子往外看,然后捂着嘴巴憋笑。
蹲在左腿边上的是杜梅的大儿子,望了一会,摇玉如心的下摆说,“哥,来了个算命的,看起来挺厉害。”
“你懂个屁!算命的都是瞎子,这是看风水的。”右腿边的二儿子表示见多识广。
这是杜梅的双胞胎儿子,做工一模一样,镇门活兽似的蹲在躺椅两侧,轰都轰不走。
嗓门不错,筑基不牢……红颜镇自古以来就闹邪祟,总有些不知死活的修士往这闯,玉如心早就见怪不怪。
老道步伐很快,说话就到了杜梅的跟前,花白胡须拂尘飘逸,轻罗纱道袍雪白无暇,行头一看就不便宜。
跟在后面的鼻涕虫小道,把旗子往前一立,开始自报家门。
“大大大大天衍宗,国国国国师高足,陈陈陈陈陈……”
杜梅扫了眼杏黄旗子上“乐知天命故不忧”七个大字,没等小道陈陈完,轻蔑地哼了一声,“游方算命的,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红颜镇一向对修士不友好,茶摊上百八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聚了过来。
不知谁喊了一声,“老不死的,还不快滚。”
老道不急不恼,高深莫测地抚着胡须,“尔等山野村夫,已是砧上鱼肉,不来拜我,难不成还要等死?”
杜梅手里一扬,滚烫的茶水泼到老道脚边,冒出丝丝白烟。
“道爷好大的口气,好像你管得了红颜镇的事似的。”
老道一脸不屑,“我有神机公子亲炼法器,是当年神机营里的玩意儿,什么事是我管不得的?”
神机公子四个字一出,茶座上再没了动静。
双胞胎一起摇晃玉如心的裤腿,“哥,神机公子是谁?”
凉风拂过,玉如心掖了掖毯子。
“一个傻哔。”
老道一甩拂尘,“乡野地方,连天下第一恶鬼头子都不认识,上茶来,贫道今日发发善心,给你们这群蠢货讲一讲。”
杜梅还真就递了两碗茶过去,老道跟喝了中药一样表情,倒也没耽误他口水横飞。
“神机公子玉如心,原先是圣堂中赫赫有名的大神官,麾下九十九人神机营,持横刀配火铳,征战三界,所向披靡。只可惜误入歧途,成了除名毁庙的恶神,后世修仙者无不引以为戒。”
大神官……
神机营……
杀无赦……
玉如心闭紧眼睛,再次试图入睡。
圣堂给他列了三条大罪,具体的记不太清了,倒是要谢这老道,不远万里地来提醒他。
第一条是偷学禁术,炼制虚鬼,惹得三界到处都是打不死的怪物,跟妖魔鬼怪并列三界第五害,闹得那叫一个人心惶惶。
第二条是背主忘恩,以下犯上,玉如心本是最卑贱的仙侍,蠢笨无状,仗着生了一张俏皮囊曾经男扮女装一舞动天下,被冥尊带回府中藏了许多年。再出世时便脱胎换骨,一跃成了大神官。奈何狼子野心,东窗事发后竟然卷了冥界至宝直接跑了。
还有第三条屠城灭族,当真是恶贯满盈。神机公子从圣堂叛逃之后,跑到了一个叫逍遥域的地界,吃喝嫖赌无恶不作,终是一日狂性再发,把一城之人困于阵中,能炼的炼、不能炼的屠,完了还施法降下雪崩,销毁罪证。
“这一次真是人神共怒,圣堂三尊齐齐出动,那一战直接打出了异象!”老道讲得口水横飞,肢体并茂,恨不得原地翻两个跟头。
杜梅掏出几个铜板塞给老道,“走走走走,我这不缺说书的……”
老道推开杜梅,往前跨了一大步,慷慨激昂地说了结束语。
“圣堂神官心怀苍生,三十三位大神官主动献身,以生魂祭轮回神树,借得九道天雷的极刑,终于把这个丧心病狂的恶棍劈了个魂飞魄散,自此神机之乱才算得以了结,距今已经过了六、百、年……”
说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捋了把胡须,悲壮地睁开眼睛,本以为会掌声掌声雷动,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茶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窃窃私语,脸上全是不怀好意的笑。
一个说,“我前几日买了本神机公子秘术,太刺激了,那花样多的……你都想不到!”
另一个接茬,“那肯定的,据说冥尊大人是圣堂第一风流,什么样美貌的没见过,不剑走偏锋等哪辈子能出头?”
“说也奇怪,既是冥尊的心头肉,怎么还舍得杀了?”
“这你就不懂了,再好也不过是个脔宠,大事上还是要拎得清的。”
小道趁热打铁,刷地一下从褡裢里拽出一本书,高举着吆喝起来,口条利索得很,半点不见结巴。
“列位客官往这瞧,正经八百的神机公子传,刚才我师父讲的都在这里了,天衍宗正版出品,内容真实可信——冥尊大人手劈天雷,将神机公子救回北溟,两人结为道侣……想知道神机公子如今在哪的看过来啊,买上一本防身有备无患,花样秘术持续更新,三钱银子一本,今日优惠只要二钱……”
杜梅一听就不乐意了,“哪来的野道士,敢在老娘的地头上卖书,滚滚滚滚滚!”
起哄声四起,玉如心把手垂到扶手下面,随便拽了一把,也不知道薅着的是老大还是老二,“去,给我买一本。”
“你自己的事还要看别人的书?”
“查漏补缺嘛。”
小娃反应过来,“哎你不说你不是……”
“哔哔哔哔——”一连串的声响突兀闹腾起来,不大不小,足够掩盖住小娃的话。
老道的目光立刻跳到躺椅这边,瞪着上面的青年男子。
十七八岁文文弱弱,肤色犹胜三冬之雪,跟身上的白衣几乎同色,手腕上套着只诡异环子,像软镯不是软镯,像法器又叫不出个名字,一闪一闪,蓝光滢滢,刚才的诡异声响就是从这东西上发出来的。
“徒儿莫要惊慌,”老道把小道拉到身前,“据传说神机公子有窥探时光的本事,造出了不少诡异物件,这人很是可疑。”
小道的脸犹如秋天的菠菜,“师师师父,可可可疑也别把我放放放这么前面啊!”
玉如心心里念了声要命。
他本不是招摇的人,跑到太阳地里睡觉除了为了舒服,再有就是给手环充电,偏生忘了调成静音。
睡眠不足果然容易犯迷糊。
“你本来就迷糊,小迷糊,迷糊蛋……”
脑子里来来回回荡着这句,玉如心喘了口气,在灭口和装傻之间欣然选择了后者,继续装睡,无动于衷。
杜梅儿子把手圈在嘴边,声音压得极低,“哥,这老头盯你半天了,八成是冲你来的。”
玉如心就没见过这么实心眼的娃,这东西就不是靠解释行得通的,“穿越”两个字他在六百年前就说倦了。
幸亏杜梅机灵,跑过来用身体挡住躺椅。
“这些书我全要了,这锭银子只多不少,天色不早了,道长快快上路吧。”
老道此刻满心满眼都是玉如心的手腕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光那一个人,荒旧的渡口、拎着百十斤重铜壶的妇人和一群面色乌青全身笼罩着鬼气的茶客……整个红颜镇都透着诡异。
“我来之前就听闻,有人在红颜镇闹事……恶神神机的东西也在此地出现过。”老道目光警惕。
杜梅笑了,“我做的是正经营生,在座的也都是平头百姓,有家有业的,谁会出来闹事呢?”
老道不信,“我告诉你,我可是天衍宗弟子,受国师之命专程来探查虚鬼的踪迹,你若敢助纣为虐,回头治你一个同伙之罪。”
杜梅哑然,果然是说不通。
说不通,那就只有打了。
杜梅目光冰冷,越过老道的肩膀看到一队人正往茶摊方向狂奔,默默地叹了口气。
“全赶一起了……”
黄烟滚滚气势汹汹,屁大的功夫,茶摊就团团围住,茶客们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刻,争前恐后地挤到靠门窗的位置,喝彩声此起彼伏。
“虚鬼来喽!”
“看热闹喽!”
杜梅瞪了那帮人一眼,拎起两只小娃,蹭地一下窜进了堂屋。
老道被这速度吓了一跳,转过身又吓了第二三四五跳。
来的足有三四十号人,个个膀大腰圆手持利刃,为首的手中拖了条铜锤,夸张的肌肉身材,头上顶了跟独犄角,活脱脱一只直立的犀牛。
犀牛往躺椅这边走过来,玉如心听着这个脚步声就头疼,六百年了,怎么还有虚鬼不修剪蹄子呢。
他转过眼珠,瞧着老道横亘在眼前的背影,欲言又止。
“你瞅啥?就你你你你是神机啊?你长了几个脑袋,敢给老子下下下战书!”犀牛戳着老道的肩窝,把一本帖子拍了过来。
老道险些没接住,费了半天劲才把封口打开。
玉如心视力不佳,看着老道的动作,一阵阵怀疑眼睛又出了问题——堂堂国师弟子,看个信怎么还手抖。
宣纸上的字迹相当不怎么样,拉个文盲现学现卖没准都比这强,但胜在气势,细节可以忽略不计。
“通知——明日午时三刻,到杜梅茶馆送死。”
下面还贴心地附了一行小字,“建议沐浴熏香,按个人喜好自备花圈寿衣棺材板骨灰匣,若由本店提供,另收费五百两。”
落款是个红色印章,沽州神机。
犀牛又吼,“是你吗?”
老道吓得一脱手,“是、是我……吗?”后退两步绊到躺椅的腿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啊!!!”
老道喊到失声,玉如心翘起了二郎腿。
他没好意思转过头看老道,万一真尿了裤子,又污眼睛又尴尬。
老道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按着躺椅扶手一顿摇晃,“哎!哎哎!大难临头了,你好歹是个男人,就这么躺着?”
这话说得玉如心莫名其妙,“不然呢?我还躺个花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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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世间万苦皆因无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