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心越说越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耳中只剩一片嗡鸣。
此时他所见的重虞,从身体到四肢,就连衣服上的蹙金丝花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唯独脖子以上,变成了一团灰色。
灰雾翻涌,又凝结成岩石。
又窄又长,时大时小,五官像是拙劣的浮雕,嘴角恶劣地上扬着。
“玉如心,你去死吧。”
他越看越绝望,钻心的头疼淹没了一切,无法控制地尖叫了起来。
“啊!!!!!走开!走开!!!!”
重虞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人转过去,从背后抱在怀里,“不看了不看了,闭上眼睛,放慢呼吸,凝神。”他见过各种模样的玉如心,也经常被玉如心气得火冒三丈,可不管闹成什么样,只要那张脸上现出一丝脆弱,他都像摘了心似的难受。
此刻玉如心蜷缩在他怀里,全身冰冷抖个不停,那张从来都不服软的嘴里全都是害怕。
他真是恨不得一拳捶死自己。
玉如心一双手死死地钳在头皮里,重虞怕弄疼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指掰出来,放在掌中来回搓着。
血沫染红了指甲缝,玉如心被这头疼折磨了许久,终于脱力,眼前一黑栽倒了下去。
重虞把人抱到树下,托着玉如心的上半身,摸出玉如心的荷包,按他吃的药取出一份,小心翼翼地揉开他的唇瓣,一颗一颗地送了进去。
然后叩了下樗树的树干,解了幻术。
奇幻景致如幕布般退去,两人此刻就在一片无人的山谷中,四周围绕着峭壁,茂密的草足有半人高。
玉如心靠在重虞的肩上,夜风吹乱了额发,苍白的唇上印着一片血痕,全身上下写满了脆弱易碎。
重虞替他拨了拨头发,把人横抱起来,刚要走,忽然顿住脚步,最后还是把人扛在了肩头上。
这样是不太舒服,可若万一稍后玉如心醒了,也不至于睁开眼就看见他。
乔樵说了,小家伙神魂受损,再吓病一场就难办了。
玉如心被重虞弄了个大头朝下,胯骨磕上重虞的肩峰,惊得他闷哼了一声。
“醒了?”重虞避开骨头,把人往上提了提。
其实玉如心并没昏迷多久,重虞给他喂药的时候就恢复了知觉,只是那时他还很虚弱,而且幻境还没解除。
他不舒服地动了动,“放我下来。”不知怎地,他这一晕,竟晕出了莫名的羞耻感,连说话都不自然起来。
重虞自然不会听他的,还要故意打趣,“我说,你到底看见什么了?客观地讲,我长得已经很不错了,你也看了这么多年,怎么突然就吓着了?”
“闭嘴!”玉如心狠狠咬牙。
重虞故意拨弄了一下头发,虽然知道玉如心看不见,“你把紫光珠藏哪了?”
玉如心脸上一阵红白,“趁人昏迷时搜身,冥尊大人真是越来越光明磊落了。”
重虞反笑,“你所有的东西都是我赏的,就连你这个人都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动?我不仅要动,我还要大动特动……”
“闭嘴!”玉如心被说得面红耳赤,“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我被圣堂除名,您可是不闻不问呢,赶紧放我下来,把我惹急了,我就毁了那物件!”
重虞这会子心情大好,“拿出来,现在就毁,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毁。”
玉如心立刻识破诡计,那东西一拿上手就知道是个毁不掉甩不开的麻烦,可他拒绝承认这一点,“我拿出来?拿出来好让你趁机抢走吗?冥尊大人什么时候做上强盗的勾当了!”
重虞笑着扬起手,啪地一声拍在了玉如心的后背上,“一直都是!现在就抢你回北溟。”
这一巴掌拍得玉如心一愣,一说回北溟,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画面,最后全都定格在重虞的背影上,身侧还有一个白衣男子,两人并立于伞下,赏着北溟的海天一色。
彻骨的恨意涌上心头,玉如心几乎是暴跳如雷,“你个无赖!你放我下来!我跟你决一死战!”
“你跟我决战……你省省力气吧。”重虞笑得快流眼泪了,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空气自上而下地那么一划,金灿灿地划出一条经线,然后灵光一现,大门敞开。
玉如心头皮忽然麻了一下。
即便见过无数次,即便他恨重虞入骨,他都无法否认重虞每次打开不语格的时候,那个动作、那个气派是他妈的的迷人。
这狗东西的手指又细又长,骨节分明,不管是拉弓引箭还是催动术法,都是一等一的潇洒。然后这货还特别爱游猎,骑上马背驰骋如风,引得无数男男女女尖叫倾倒,然后端着一脸淡漠高傲,甩甩袖子从不语格穿走。
此时不语格的对面是一片碧海,月光如银,浮光掠影,正是北溟,只要一脚穿过去,就身在万里之外。
玉如心偏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樗树,欧阳错的尸体还钉在上面,一起钉着的,还有归尘。
欧阳错是上古真神后裔,炼化成虚鬼境界也低不了,神魂和灵丹被他收了,可那具壳子里还有一块虚鬼魂盘。
玉如心单手掐诀,归尘从树干中抽出,对准欧阳错腰间的那支花楸箭,雷霆一击。
箭簇断裂,玉如心法印变换,将欧阳错催到了魔化。
“轰————”
烈焰冲天而起,地动山摇,四面峭壁都跟着摇晃起来,大块大块的石头滚滚而下。
重虞身形一震,玉如心抓住机会一跃而起,反手扯出一条红绡系在眼前,单足踩着归尘,居高临下地望向重虞。
“冥尊大人看见我没死是不是很开心,又有人可以任您驱使了。我虽蠢笨不成器,记性还是有的,这三界之中想向您献殷勤的比比皆是,您另请高明吧。”
重虞的峻秀剑眉成了疙瘩,“你给我回来!”
万缕金丝齐发,冲向玉如心,犹如万千手臂捕捉在风中狂飞的雨燕。
他们对彼此都太过熟悉,就连下一刻会发什么招式都了然于心,十几招过后,金丝缠上了玉如心的腰际,重虞甩臂一扯,把人拉了回来。
“你一招一式都是我教出来的,你觉得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欧阳错的身躯发出第二波爆炸,一道火柱化作十朵火莲,将玉如心和重虞团团围住。
这山谷本就草深,此刻全都烧了起来,烤得大地焦热滚烫。
重虞再次把玉如心揽了过来,把他的头按进肩窝里,避免视线直视,刚要迈步进入不语格,肩上就传来一阵刺痛。
他低头一看,肩窝上插进了一根簪子。
簪子通体深黑,尾端还有三颗红色小圆果实装饰,点缀红色叶片——这是他从无间花楸上折下的枝丫,亲手削成木簪,戴在了玉如心的发间。
这一簪子正好扎在三条灵脉的交汇处,加上花楸枝收敛的神性,眨眼之间半个身体全都失了知觉,连指尖都染上了麻木的感觉。
他被迫脱手,玉如心狞笑着挣脱而出。
一头长发瞬间散开,蜿蜒而下,跟红绡纠缠环绕,被气浪吹得高高扬起。
“冥尊大人,这上古神器是何滋味,请您慢慢品鉴。”
重虞拔下那支簪子,脸上肌肉频频抽动,“很好,你比之前聪明多了,总算是有了些长进。”
高手较量毫厘必争,玉如心等的就是这一刻,蓄起全身之力,对着重虞就撞了过去。
两人接触之时,低低哼笑了一声,“这一课是您亲自教的,我哪敢学不好。”
重虞低头凝望,眼中精光一闪,“很好,再见的时候,希望你长进更大一些。”
“没那时候了。”玉如心眼神一冷,把重虞撞进了不语格。
火焰扑面而至,大门被迫关闭。
金色棋盘消散于空,玉如心甩了两个棍花,收了欧阳错的爆炸,然后俯身而下,直奔樗树。
此时树干已经彻底沦为焦炭,只剩下一截三尺高的桩子还戳在土里,足足有三四人环抱那么粗。
这树妖气旺盛,能靠吸人的魂灵而生,不除掉始终是个祸害。
玉如心抡起归尘,这树的根系竟大得可怕,刨去蜘蛛网一般的须根,还有一块硕大的根瘤,足足有一头象大小,挖完之后,整个地面都陷出一个深坑。
“怪不得。”玉如心跳下树坑,扶在主根上,眼前忽然莫名一花,强撑着不适感,结出了一个阵法。
业火阵飘着红光,照亮了整个坑洞。
玉如心这才发现密密麻麻的根须里还裹着一个人,连忙跑过去把人放出来,一看竟是金语谌。
“天,居然把你给忘了。”他猛拍了一下脑门,暗道好险,差点把这公子哥一把火烧了。
金语谌手脚都被树根绑着,从根条上蔓延出的根须全都往口鼻里钻,解开时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再晚一步都得窒息而亡。
玉如心连忙给他松绑渡气,“金语谌!醒醒!”
听见喊声,金语谌这才悠悠醒转,一看见玉如心立刻大喜,“阿玉是你吗?你来救我了?我一个人跟这树妖斗了好久,斗得我精疲力竭,多亏有你来救我。”
“好了,”玉如心不安地看了看外面,重虞说了会再来,就一定会再来,现在山外面还不知道围了多少乘泠风的人,怎么逃出去也是个难题。
他把金语谌拽出树坑,然后点燃了业火阵。
烈焰瞬间填满了深坑,乘风而起,扶摇直上夜空,仿佛火树,散落下点点红花。
玉如心转过身面向金语谌,熊熊火光给白衣镀上了一层暖辉,眉下的红绡分外明艳。
“我走了,你保重。”
金语谌挣扎着起来,半边身体麻木到没有知觉,没走两步就狠狠摔在泥里,脏土溅了一脸,“你别走!”
玉如心停下脚步,蓦然回首,看见金语谌狼狈的模样,呼吸瞬间滞涩。
这份感觉……莫名地沉重,让他不敢往回迈一步。
金语谌吸了吸鼻子,换了个半撒娇半惊惧的窝囊废口气,“这山里什么精怪都有,你别扔下我一个人啊。”
玉如心松了口气,见他爬不起来,又回去把人扶了起来,“受伤了?”
金语谌捂着肩窝,委委屈屈地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