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尘银光翻转,一条大河滚滚奔袭。
“瀚海沧溟!”
收拾一只红境还是要费些力气,更何况还带了一颗紫光珠。
岩浆与冰河颤抖了一番,最后,玉如心一棍子戳穿黄阿真的魂盘,看着她整个人崩塌溃散,浅浅叹了一口气。
“你天生火灵根,在花墟山没有人不知道恪丹门,没有人不认识花墟烬月的招式,如果不是赵无明授意,你又怎么会找不到生身父母……走好吧朱文真,一切都结束了。”
一阵风过,虚鬼的身体散成细灰,红色发巾徐徐飘下,玉如心伸手接住,打开一看,是另一颗眼球。
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幸亏朱文真刚刚升入红境,又心境受损,要不然还真是不好对付。
连续两次靠捡漏得了紫光珠,玉如心有种不祥的预感,以他那个体质,后面指不定憋了一个什么绝世大霉等着他倒呢。
“呸呸呸!”
他啐了两口,想把新得来的紫光珠收起来,可手指刚伸进荷包,就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吸力。
两个眼球之间仿佛有极大的磁力,披荆斩棘地要合二为一。
那一刹那涌出的力量让他冒了一后背的汗。
太可怕了。
玉如心心有余悸地喘了口粗气,左右手各举了一只,离得远远的。
看来这两个东西不能接近,略加思索后,凝神聚气,将两枚珠子各自冰封了起来,澎湃的力量才算偃旗息鼓。
收好紫光珠,心里依旧没底,两只珠子之间的共鸣很强,他的功力不足以长久冰封。
看来等出去了之后还真得花点心思安置这两个玩意——不能离得太近,又都得安全。
玉如心甩了甩头,转过身又走向那张悬在半空中的灰脸,到了近前,皱起眉头凑了过去。
那东西一动不动,呆板地浮在昏暗中。
“花墟山还真是灵脉,鞋底子都能成精。”他低低嘟哝一声,手上银光乍现,归尘蓄势待发。
这一棍子刚抡起来,手腕就被握在半空。
玉如心周身一震。
那只手是从脸的后面生长出来的,力道雄浑却没攻击性,似乎只是要制止他。
手掌外侧有一圈极淡的齿痕,拇指上套了枚墨色的琉璃扳指,初看光滑如镜,深深凝望便浮出深邃星光。
握着归尘的手渐渐攥紧,胸中响起了沉重的鼓点。
那只手在他腕间翻转了一圈,就把他的力道给卸了,然后顺势一拉,玉如心整个身体都飞了起来。
身体腾空中,他看见所有的昏暗像是收起的幕布,收拢成一点,然后消失。那些藏在黑幕后面的腐树跟长了腿似的,不要命地奔走逃窜,每逃走一棵,迷雾就驱散一分,最后空间终于露出了原貌。
昏黄的荒原,日暮垂西,锈红色的天际下,孤零零地站着一棵樗树,通体灰白,枝干扭曲。
玉如心皮肤一阵战栗,落了地,心里还一阵慌乱。
他长喘了一口气,定住神思,让自己看起来无懈可击。
有什么大不了的,活在这世上,总有见面的一日。
“樗树的幻术已经解除了,走吧。”重虞的属于中音偏低,说话时胸中会有轻微的共鸣,有种天然的压迫感,不容别人否定。
玉如心看了眼远处的樗树,弯曲树身上挂着一个人,五颜六色的衣服一看就是欧阳错。
他没理重虞,径直往那边走。
两人一前一后往那棵树的方向去,万籁俱寂,只有踩踏枯草的沙沙声。
玉如心越走越快,从两人认识的那天起,一直都是他跟在重虞的身后,亦步亦趋,随时等着召唤。今天换成他走在前面,也不知道重虞会不会不自在。
果然,重虞在后面轻声出口,“他跑不掉的,你不用急。”
玉如心停下脚步,目视前方,淡淡地喘了口气,“我记性不好,忘了冥尊大人是高高在上的神族,怎么能走在我一个罪奴加逃犯的后面。”
高高在上,是他对重虞初印象。
那时他刚刚化成人形,跟着花匠去阆仙苑报道,路过太乙玄池时见到了重虞。那个男人所经过的地方,周遭的事务全都成了浆洗过头的旧衣裳,只有他一个人在闪闪发光。
他当时就看傻了,连行礼都不知道。
仙侍是不可以死盯着上官看的,花匠怒喝了一声,“还不跪下!”吓得他脚下一滑,直接跌进太乙玄池中,被池水中浓郁的灵力呛了个半死,直接打回原形,又被扔回花房泡了两年。
重虞苦涩地笑了一下,“这么久,你去哪了?”
玉如心明白了,他魂穿六百年不过是睡了一觉,重虞是实实在在数着日子过,屡次搜查无果还真是辛苦了。
他低了低头,重虞那条绣了九团云鱼纹的墨色下摆移到了跟自己平行的位置,自动往后退了一步。
“请吧冥尊大人。”
重虞看向他的头顶,玉如心却把连扭到了一旁。
“走吧。”
玉如心也觉得这样的说话很没意思,两人同时开走,他始终压着点步子,目光不自觉地又转了过来,来来回回地数着重虞后摆上的鱼纹。
这个空间空间不算大,走了一会就到了尽头,灰白色的樗树只剩一截树干,树冠不知被什么利刃削去了,切口上结出了丑陋的瘤疤,三五根旁支枝上稀稀拉拉地挂了几颗凤眼果,鬼气森森,半死不活。
欧阳错就钉在树干上,腹中插着一根笔直的树枝,漆黑发亮,尾端缀了三颗圆溜溜的小红果子装饰。
这是花楸箭。
圣堂三尊各自执掌三大神树,无间花楸坚固柔韧,最适合做弓箭,冥尊大人更是骑射的好手,强弓硬弩目如鹰隼,能取人性命于千里之外。
玉如心抬起头,颇为欣赏地看着欧阳错腹上的花楸箭,小拇指粗细的一截树枝,力贯树干,把一个大男人钉在了上面,连血都没流出几滴。
真不愧是冥尊大人,出手又快又狠。
他笑了一声,“欧阳错,你倒是跑啊。”
欧阳错费力抬起眼皮,又满脸嫌恶地地闭上了,“你少得意,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玉如心懒得跟他斗嘴,翻手祭出一把长剑,青锋凛凛,寒光照人。
这是他炼制的第一把剑,也是众多武器中唯一失败的一把,失败的原因就是本该作为剑灵的欧阳错没死透,还留了一片残魂被赵无明炼成了虚鬼。
欧阳错一看见那剑立刻绷不住了,破口大骂起来,“你个卑贱的奴婢也配让本上神给你做剑灵?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宁可死也不伺候你!”
“好大的口气,”玉如心扇扇了空气,“欧阳错,你还真是糊涂得紧,苍龙族早就是罪臣一族了,你做我这个恶神的剑灵,难道不是正配?还是说,你还指望着赵无明?”
他挽了两个剑花,指向欧阳错,“说到作恶,赵无明还真是个中高手,杀得朱孔两家鸡犬不留,连走失的小女孩都没放过,我也是甘拜下风。”
欧阳错咬咬牙,“人都是你杀的,别往统帅身上赖!”
玉如心眉心一紧,剑身青光大作,照在脸上平添出三分冷冽,“废话少说,乖乖地回到剑里。”
剑身化作漩涡,龙吸水似的拽着欧阳错的神识就往外抽,欧阳错本来就有一半的神识锁在剑中,此时根本无力招架。
灵光自口鼻眼中大股大股地外流,做了剑灵就是把全身心都交付给主人,终身都要忠诚侍奉唯命是从。欧阳错挣脱不过,竟然把目光转向了重虞。
重虞脸色有些苍白,中长的头发半散着,只簪了一支看起来非常廉价的白玉簪子,顺着簪子垂下了一缕白发。
“你救救我!你知道的,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你救救我!”
重虞仿佛没听见一样,两只眸子一直锁在玉如心身上,连片眼风都没舍得分过来。
欧阳错简直快疯了,看着他最后的救命稻草,眼眶子几乎要瞪出血来。
六百年前,他帮着赵无明给那孔家施法降灾,本想做了个孔家人得罪欧阳错的假象,成全赵无明飞升,没想撞上了遛娃的重虞,事情被玉如心生生搅和了。
那时候重虞还睁一眼闭一眼地放了他一马,如今竟全都变了。
“重虞,你不能让他就这么拿走我的神识!到时他就什么都知道了!”欧阳错赌上了最后的筹码,就凭那缕白发。
堂堂冥尊大人,一人之下的尊贵身份,世间少有的俊美洒脱,居然能放下脸面身段,对一个卑贱的奴婢动了心。欧阳错见过了高位者,自然知道神族之人刻在骨子里的骄傲——重虞绝不会让玉如心知道之前的事情。
重虞终于抬起了眼,欧阳错顿时天都亮了。
可也只是扫了一瞬,就又回到了玉如心的侧颜上,深深地望着,就好像那块皮肤上有钩子似的,“我没有什么是你不能知道的。”
欧阳错整个人僵在当场,深呼一口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玉如心始终没说话,就算曾经他非常想知道那个人的心思,但冥尊大人说过,没有义务向他坦白任何事,也就再没半分兴致。
被抽去神识的欧阳错像条脱水的咸鱼挂在树上,让人看了就没胃口,玉如心手上青花闪过,收起长剑转身就跑。
他一口气跑出许久,再一回头,那棵树还是在身后不远的位置。
重虞还是站在树下,一步都没挪动。
黄阿真的小屋他还有迹可循,这空间被重虞改过,真是一点破绽都找不出来。
玉如心转过身,径直朝重虞走去,“你是来捉拿我归案的吗?哦不对,确切地说是来收回琉璃书的。”
他把归尘甩了出去,重虞偏头闪过,银锋呼啸而过,钉在欧阳错的尸体上,把身后的树干劈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重虞的眉头慢慢地拧成了一个疙瘩,漆黑双眸泛起波光。
这六百年他受尽了煎熬,见了面又怕玉如心会伤了神魂,全程都陪着小心,连走个路都要拿捏分寸。
结果玉如心的反应——算了,倒也不算是个最坏的结果,跟他预料的差不多。
“并不是,你想多了。”
玉如心愣了一下,“冥尊大人跟您那位道侣甜蜜了六百年,糊弄人的活计可怎么没进步,难不成你们是真情实感,彼此坦诚,再用不上欺瞒谎言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了?”
重虞笑了,“六百年了,你还是擅长自己酿醋自己吃。”
“你有完没完!”玉如心腾地恼了,一记快掌轰了过去。
他知道伤不到重虞,能争取点时间就是好的,转身又是逃跑。
没跑出几步,面前金光闪闪,几道金色经纬丝线构建出一面棋盘,然后中缝大开,重虞从大门中走出,几下就擒住了玉如心的双手,扭过去,反背到了身后。
“放开我!”
重虞没有使太大的力气,刚刚好够制住玉如心,“小玉,别闹了,你先把紫光珠给我。”
玉如心垂着头,盯着重虞的靴子尖,“你想要琉璃书直接说,什么时候冥尊大人变得这么扭捏了。”
“扭捏的一直都是你,”重虞腾出一只手,伸到玉如心面前,“紫光珠很危险,你不能带在身上。”
“冥尊大人是不是想说,我成天冒冒失失,永远脑子缺根筋,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紫光珠放在我身上就是拱手送回给赵无明?”玉如心徒劳地挣了两下,“还有,我是三界逃犯玉如心,别他妈的玉儿玉儿叫得这么肉麻,影响老子吃宵夜。”
重虞整个人都暗了一下,“小玉,你再胡闹,我会生气。”
你怎么不气死!
“别动!”重虞低吼了一声,掰过玉如心的下巴,迫使他正视自己,“我现在给你正式说一遍,你给我听好了,我要紫光珠,我不要琉璃书,你赶紧给我交出来。”
“放你娘的屁!”玉如心恨不得把满腹的火气都撒出去,“一件也不给……”
话说一半,他就被按得死死的,被迫给重虞四目直视。
这是玉如心活过来之后最不想做的事。
视线之中,重虞的脸再不是昔日的俊美似妖,而是变成了一团灰雾,顶在高大挺拔的身躯之上,迷幻呆板,犹如深渊之下的漩涡,随时都会伸出一双鬼手,死死地扼住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