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心捏着那颗石头眼球,放在眼前细细端详了半天。
这个黄绿色的东西是从真人眼眶里剜出来,再由土系术法石化而成,而他手里那颗是天然长成眼睛模样,两样东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拿在手里实在恶心,甩手将那东西扔了。
石头落地,发出轻微的啪嗒声,那男子顿时停下了画笔,扫视一周,最后把目光停在了八只虚鬼这里。
“你们几个,”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清脆的骨头声,“把咸鱼挂起来。”
玉如心忽然觉得呼吸都凝滞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这种感觉,定定地盯着那个男人的背影看。
两个肩膀又宽又平,收拢至腰间又软如水蛇。
几个虚鬼仆从得了命令,唯诺答是开始干活。那男子抻够了懒腰,大袖一挥,整间大殿瞬间灯火通明,散落在地翠绿眼球也失去了荧光华彩,变回了寻常的彩绘石蛋。
此时,那男子就成了殿内最耀眼的存在。
通身珠光宝气,黑瀑长发散到膝窝,一双翠绿色的吊梢眼中满溢自豪之色,单手托腮,欣赏着殿内近千个跟他同样穿戴的皮佣。
“博士,”掌灯虚鬼点头哈腰,“这有几个没地方挂了,要不就先放在一旁吧。”
玉如心闭上了眼睛,恨不得把胸中的浊气都叹出来,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这就是所谓的香博士赵无明,真是大失所望。
那双翠如春江的眸子,那副不阴不阳的做派,就算化成灰他都认识——欧阳错竟然没死,非但没死,还顶着赵无明的名号在山中做起了霸王。
或许他早该想到,赵无明那种阴险到极致的家伙,怎么会招摇到举国皆知,李代桃僵改换身份,正是那恶贼惯用的伎俩。
“榆木脑袋,”欧阳错颐指气使,“你们几个把这一千画好的统统扔出去,这不就腾出地方了吗?”
玉如心扫过那些老吊爷,因为被削去了所有的五官,又放血放到皮肤森白,重新塑造一番后,除了少了本尊身上那股欠抽的劲儿,其余都足以乱真。
那个虚鬼脸上僵了一下,半个字都没敢反驳,先去挪吊着的成品,脸上全是等死的沉痛。
欧阳错踱步到一旁,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几杯就开始借酒装疯,“冥尊大人啊,听说您不远万里来到花墟山,只可惜下官有要事在身不能相陪了,特留下这一山的人俑供您清玩……”说着还撩起下摆,对着远处叩了三叩,起来之后举杯又饮,饮完了就疯疯癫癫地大笑。
那几个虚鬼的脸都绿了,欧阳错一惊一乍,他们也噤若寒蝉,又不好冷场,那个领头的硬着头皮站出来接话,“博士跟冥尊大人还有旧呢?真是神通广大。”
“那是,”欧阳错甩了一下袖子,“不仅冥尊大人,我跟其他二位也都是有交情的。”
“博士真是神通广大。”这几个估计只会这个词儿,不过欧阳错倒也没吹嘘,当年也是个身披官袍的三纹大神官。
欧阳错转身坐到软塌里,“你们几个忠心可嘉,把这几个挂好,就跟随本座一同去京城分号吧,让你们也长长见识。”
那几个脸上苦涩地笑了笑,齐齐鞠躬,“多谢博士。”
欧阳错迷醉着一双翠眸,享受地看着摇曳的人俑,眼前浮出重虞生气的模样,忽然又悲从中来,“冥尊大人呐,你文韬武略事事精明,却唯独在识人一事上犯了大忌,若不是你一意孤行,宠得那个贱奴无法无天,我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委身在这种鬼地方苟延残喘……嗯?”
话说一半,欧阳错突然从榻上坐起,眼睛直勾勾地盯死一个角落,全身紧绷,纹丝不动。
那几个虚鬼全部汗如雨下。
欧阳错转过脸,幽绿的瞳孔凝成了一条竖线,来回扫视着几个干活的虚鬼,“你们几个——谁动过那边的眼球?”
虚鬼吓得一抖,连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博士饶命博士饶命啊,小的不曾动过,借小的八个胆子都不敢动博士的宝贝!”
真是没想到欧阳错还有这个毛病,玉如心扶了下额,足尖轻点,把刚刚他拿过的那枚眼珠子铲了起来,一脚踢飞出去。
此时欧阳错已经烧焦了一只虚鬼,正欲抬手打下一个,掌心猛然一疼,拿到眼前一看,正是一枚眼球,立刻横眉立目,“谁?找死吗!”
环视了一周,大殿空无一人。
欧阳错扫过那几架棺材,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剩下的虚鬼上,“你们几个,是不是见过什么人?”
“没有没有。”虚鬼扑通跪下,哭爹喊娘。
玉如心不得不佩服欧阳错,疑心病也勉强可以算是种谨慎,他飞身跳上一尊石雕上,轻轻嗓,换了个腔调开始说话,“欧阳错,你弄出这一屋子的废物,真是脏了本座的眼。”说话时力道一沉,满屋的彩绘眼珠全部碎成齑粉。
欧阳错双膝一软,扑通跪下,“属下不敢,属下只是……”
“只是什么?”玉如心向下俯视,欧阳错并不是对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跪拜,顺着视线,看见石像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只鸟,通体黑羽尾巴上有三根红毛,比鹰略小了一些。
“本座让你断后,你阳奉阴违想的都是脱身之计,难不成是贪生怕死?”
欧阳错身体伏得更低,“属下不敢,属下自知跟重虞实力悬殊,这才想出鱼目混珠之计,自己混在其中,出其不意偷袭之……属下一定将那颗紫光珠带到京城,请统帅放心。”
“你知道就……”话还没等说出口,那只鸟竟蓦然回头,仿佛看穿了玉如心的隐身术一般,张开蜜蜡色的尖喙发出凄厉嘶吼。
“唳————”
玉如心一惊,那鸟的脸上竟然有三只眼睛,猩红如血,邪门得很。他高高跃起,甩手一抛,归尘射出,从那鸟身上穿喉而过。
欧燕错大惊,还没等反应,玉如心已经将一只竹哨抵在了唇边,轻轻吹响。
哨音婉转清亮,宛如牧笛,空耳听去察觉不出攻击性。
欧阳错却好似被大山压制一般,五体投地,惨白的脸憋成了猪肝色,怎么都爬不起来。
“你……你竟然还活着!!”
三眼鸟在空中炸出一片血雾,黑羽纷纷坠下,玉如心伸手接住归尘,“欧阳错,我已经给过你机会重新做狗,你偏偏自甘堕落,搞我半点偷闲的功夫都没有,哪里放心撇下你去死?”
欧阳错趴在地上,死死盯着玉如心,目眦欲裂。
“我再怎么落魄堂堂上古神族出身,不像你那么下贱,好不容易从坟头里爬出来,又回来给重虞当狗……啊!!!”一声惨叫。
哨音短促一响,欧阳错左腿上爆出血柱,疼得他满额都是爆突的青筋。
“闭嘴。”
玉如心冷冷睥睨,看来这是又把他和重虞混为一谈了,看来重虞也是奔着他手里那颗紫色石头来的。
又是两声哨音,短促有力,如行军令,“赵无明在哪。”
欧阳错的嘴巴自动张开一个夸张的弧度,他死死抵抗,眼底拉出一片血雾,依旧是徒劳。
“京城,金家。”
金家……玉如心眼中寒光波转,“金家上千人,你让我挨个去找吗?欧阳错,我看你是真心的活腻歪了,连我都敢糊弄。”
“不、知……啊!”又是一声惨叫,玉如心低头一看,欧阳错猛地吐出一大片鲜血,满眼赤红中,蠕动着一条带分叉的舌头。
玉如心心下一阵,欧阳错是用断舌之痛暂时从哨音中挣脱控制,等他再吹已经来不及了。
欧阳错阴笑了一下,残破的舌头沿着嘴唇舔出一圈血迹,旋即手上掐诀,将那八个虚鬼齐齐催到魔化。
那几个全是黑境,鬼力骤然增大,八个人形大气球升到大殿的半空,眨眼之间,爆裂炸开。
“轰——”
灵爆炸断了承重的八根大石柱,齐齐向正中心倒塌而来,大殿里顿时浓烟滚滚。
须臾之后,玉如心散开四合如意冰甲,跃身跳到废墟之上。
骨灰混着石灰,散得漫天都是,欧阳错早已不见踪影。
“狗东西,竟被你逃了。”
他挥手驱赶烟尘,大殿是个正八边形,八面墙壁之上各有石门,幽深漆黑望不到尽头,判断不出欧阳错到底是从哪扇门逃出去的。
玉如心环视一周,定了定神。
这八扇门一看就是奇门之术,要找生门先要确定方位,此刻玉如心站在大殿正中心,犹如置身茫茫深海,半点方位感都找不到。
他尝试用探查之术,灵力一碰到墙壁,瞬间被吃了进去,犹如石沉大海。
“净灵石。”这死鬼地方是用净灵石搭建的,一种能隔绝灵力的天然白石,外观与寻常白玉石毫无差别,只能拿灵力去试。
在这种环境下,所有法术都会被净灵石吞噬掉大半的效果,怪不得方才欧阳错那么容易就挣脱了,刚刚是他掉以轻心了。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见净灵石,一个身经百战的人,应该对环境极其敏感,杜绝这样的低级错误。
玉如心叹了口气,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犯傻,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所以他选择原谅自己。
大不了就是追嘛。
他甩了甩头,两边耳垂宝光闪闪,各自出现了一只耳坠。
红蓝两色的宝石熠熠生辉,自动引着他的身体旋转了半圈。
这耳坠名叫离骨,是用某位空间术法大宗师的耳骨炼成的,红石永远对应离位、蓝石永远对应坎位,天生感应,不需要任何灵力,用来辨认方位最好不过。
按照奇门五行,开、休、生、伤、杜、景、死、惊,蓝色耳坠对应坎宫是休门所在,再往东移就是艮宫,生门之所在。
多简单点事。
玉如心夸了夸自己,抬腿骑上法器飞也似的冲进了东北角的那扇门。
门后的场景跟他想的大差不差,只是规模远超预料。
目之所及全都是净灵石砌成的通道,分分叉叉组成了一座地下迷宫,令人眼花缭乱。
每走几步,就会从岔口蹦出一只假的欧阳错,涂着白脸散着头发,见了人举起爪子就奔脸上招呼。
灵力不流通,一顿拳脚倒也能解决,可着实是耽误时间,眼看半炷香的时间都快过去了,才走出几条街。
玉如心有心尝试砸墙,很快发现这样行不通,净灵石实在是太多,硬碰硬难免会牵动灵力,再被石头反吸,拆完也累趴下了。
正恼丧间,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那人悄无声息,玉如心浑身的刺都立起来了,回手就是一记掌刀。
“是我!”金语谌接下这一掌,回手卸力,握住了他的手腕。
“是你?”玉如心瞪圆了眼睛,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抽回手掌,化掌为拳就是一顿招呼,“你还敢来?给老子下迷药!下三滥!沽州怎么出了你这么个现眼的玩意,八辈子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金语谌被揍得抱头鼠窜,“别打了,救命啊,我听说赵无明阴险毒辣,怕你有危险,想着把人抓回去给你审的嘛……啊,疼啊!”
“人呢?”玉如心飞起一脚,“你提前跑来,就是当头蠢驴,在这一圈一圈拉磨吗?”
金语谌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指向隔壁,“应该跑到那边了。”
玉如心两眼一瞪,“拆墙!”
“啊?”金语谌张大嘴巴,支支吾吾的,“也许,也许不用拆墙,我带你……”
玉如心一嗓子吼回去,“我让你拆你就拆!烦死了!”
金语谌一缩脖,老老实实去拆墙。
净灵石没吸饱灵力时是类似火山岩的质地,岩体上布满细细小小的气孔,韧性小脆性大,受了重击会成片崩裂。可一旦吸收了灵力,便会如花岗岩一般坚硬,很难击破。
通常一整块石头会因为吸收得不均匀而产生差异,金语谌在墙壁上摸索了片刻,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先是轻敲了两下,骤然发力,灰白色的墙壁便哗啦啦地坍了一大片。
一连拆了好几面强,金语谌回过头,玉如心绷着脸拎着棍子站在后面,气得小脸红扑扑的,压抑不住的笑意浮上眼底,“很近了哦,还要拆吗?”
“看什么看!”这家伙生了双桃花眼,笑起来水汪汪的,玉如心眉眼一横,“懒驴上磨,破事真多,赶紧拆!”
“好。”
金语谌攥紧了拳头,挥出时,玉如心也握紧了归尘。
这一拳的力道是之前的几倍之多,显然是动了灵力的。
拳风所至之处,墙体龟裂,大石纷纷坠落,金语谌顺势发起第二击,长腿横扫,一块吸饱了灵力的巨石弹射而出,坚硬质地加上金语谌的力道,竟连续凿穿了好几面墙壁。
在最后一道墙倒下时,欧阳错花里胡哨的身影也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