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幽泽的会面定在了两日后,地点是对方自己选的,出西镇往西的一座庄子里。
玉如心很听劝地招了个伙计,踏实地睡了个午觉后,郎怀瑾的马车正好停在了书局门口。
“你这是去下聘礼吗?”车里大包小盒整整八样礼品,点心茶叶绸缎玩器应有尽有。
郎怀瑾苦笑,“临时买不到大雁,我带了只烧鹅凑数。”
玉如心眨眨眼,忽然想起了那天去离恨天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本来是图好玩来了个雁过拔毛,结果顺手把雁羽给了重虞。
那家伙还就接了。
“阿玉?”郎怀瑾看他发愣,又唤了一声。
玉如心从游离中抽回,忙问怎么回事。
郎怀瑾也是一肚子苦水,码头是整个沽州最大的生意,元熵强行把这块肥肉从幽泽嘴里夺了出来,不为赚钱,只为控制沽州与外界相连的唯一航路。
从此幽泽就记恨上了,三天两头找码头的麻烦,郎怀瑾为了完成元熵的嘱托,少不了忍气吞声。
“幽泽这人……”郎怀瑾嘬了嘬牙花子,“比较注重礼仪。”
玉如心最是知道郎怀瑾这个人,换做他早就是破口大骂了,“你等着,我倒要看看那是只什么鸟。”
马车出了西镇往小珠玉峰方向驶,人声越发稀少,风中也凉意渐起,进了山口之后已经需要披上小毛衣服了。
郎怀瑾看样子是来过,准备得很是周全,递了一件披肩给玉如心,“仙尊大人昨日传书来,说你重伤之后一直体虚,本想召你上离恨天休养几日,不想你跟青桐气息冲突还晕倒了……唉,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老头儿经常跟你传书吗?”
“还好吧,”郎怀瑾垂下眼睫,“有时几日一封,若忙了十天半月也是有的,不过都是些公事,偶尔也会问我的修炼。”
玉如心架起一条腿,心里骂声四起,别管公事私事,元熵还知道挂念郎怀瑾,某个狗东西走了月余连屁都没放一个。
死在冰凌海吧!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面说了声,“二位爷到了。”就掀开了车门帘子。
一阵冷风兜头而来,玉如心只觉得有小硬刺扎得鼻腔直疼,忍不住惊出了声,“山里这么冷。”
“小珠玉峰就是冷,”郎怀瑾跳下了车,“你再往西走上个几百里到了思南国境内,就都是大雪封山了。”
也难怪戎素明会生气,戎承天就连分封地都是偏向女儿,大珠玉峰备考丹阳国,地处江南温暖富庶地带,政通人和也没有战乱。
而西镇则是跟思南国的分界,因着太贞要去那里,他也特意做了几日的功课,思南国地处高原,自古就有鸿雁见山忙回头的说法,庄稼都种不活几样,苦寒程度可想而知。这些年也一直不老实,试探摩擦频频有之,思南思南,顾名思义思的就是江南水乡。
“仙尊大人也曾说过,戎承天对两个子女的教养全然不同,认为男儿就该经受磨炼,否则难成脊梁。”
玉如心之咂咂嘴没做评价,戎承天一代枭雄做事自有道理,如今人已经故去更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戎素明的心思也是深沉难猜得很。
门口有管家等着,接了郎怀瑾的拜帖和礼品后,倒没废话,直接引路带两人进了庄子,上到二门的时候换了个衣着很是体面、看模样像是老爷的人接着往里引。
郎怀瑾偷偷给玉如心传了个音,“这人是寿梅山庄对外的庄主,幽泽每次约见都选在这里,跟我们一样都是以拜庄的名义过来,八份礼品中有四份是充样子给庄主的。”
玉如心一阵嘀咕,幽泽也是西府的大总管,有些私产不足为怪,怎么搞得跟偷情似的。
那位庄主老爷一路都没说话,也对来访之人的身份不感兴趣,正眼都没给一个,七拐八绕之后把两人引到了最后院的一间茶室,门口站着两个小童,等两人进去后,把门关好便悉数离去了。
这是个不小的厅堂,通铺的地板光可鉴人,玉如心学着郎怀瑾的样子先把靴子脱了,踩上去的刹那顿时扬起了眉毛,“哟,地暖。”
堂上陈设不多,除去两排灯架子就剩三张矮桌,铜香炉上腾起袅袅白烟,缓缓扑在正手位的男人脸上。
玉如心差点笑场,这还真是个鸟人,身上披了件翠羽大氅,手里攥着五彩羽毛编的团扇,闭目合眼地坐在那里,听见有人进来也丝毫不惊,头上两根雉鸡翎子始终纹丝不动。
定力倒是不错。
幽泽的左右手已经摆好了果桌,玉如心跟郎怀瑾并排而行,见了个礼后对面也没睁眼,顿了半天才抬起手,示意两人落座。
烧着火龙的地板配上松软的垫子,在森冷山间,舒服得玉如心长长舒出一口气,差点直接躺下去。
两排灯架上,几百簇火苗忽然明亮了起来,熠熠火光照亮了大半个厅堂,昏暗褪去,幽泽身后的屏风上也显露出了人影。
有个人坐在屏风后面。
垂帘听政吗?玉如心一头雾水。
幽泽眼睛睁开一道缝,“玉公子还真是心思赤忱,连这灯儿都活泼起来了。”
这声音比寻常男子尖细了不少,好在幽泽相貌还算端正,不至于突兀到令人不适。玉如心笑了笑,暗暗念了一声省事了。
“阁下乃是青鸐一族的世子,乃是上古神族出身尊贵,在戎府做个管家,实在是屈才了。”
郎怀瑾也附和,“昨日仙尊大人还在传书中问候世子,圣堂求才若渴,还望世子弃暗投明。”
儋耳当年收了上古神族的封地还给凡人,但并没有赶尽杀绝,反而是建立圣堂敕封诸神,这帮神族闹腾了几年,现在也都适应了靠护佑凡人风调雨顺来换取功德的日子。
现在圣堂里像是破军、天府这些大神官里,都是神族的后代。
青鸐一族天生祥瑞之体,很附和圣堂礼官的调性,元熵对幽泽的招揽绝对是出于真心。
幽泽笑了一下,两只眼睛眯成缝缝,看不清什么心思,“多谢仙尊大人厚爱,圣堂高手林立,又有各项天规考核悬在脖子上,我自小就悖懒懈怠,父君在世时也说我是个扶不起的,实在是不敢高攀,请仙尊大人另谋贤才吧。”
玉如心附和着呷了口茶。
郎怀瑾在沽州待了七年,肯定是孜孜不倦地替元熵做说客,这个眯缝眼要是真心想拒绝早就跟郎怀瑾翻了脸,今天更不会现身。
这种人就是天生的骑墙高手,谁也不得罪谁也不拒绝,最大限度地给自己争取好处,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做决定。
玉如心放下茶盏,幽泽这人一看就奸滑得冒油,此时他跟郎怀瑾同时坐在堂上,身后站的是什么人不言而喻,尤其重虞那不是人的脾气三界人人皆知,他就不信幽泽不怵得慌。
“世子不必急着回绝,我们会给世子足够长的时间考虑。”
幽泽颔首,“多谢玉公子……”
“不过,”玉如心抢了一句,“我现在有件为难的事,我家尊上让我把一件东西亲手交给戎王爷,还请世子行个方便。”
幽泽摇了摇扇子,“这个好说,七月初八老王爷诞辰,届时承天宫会有祈福法事,公子去就是了。”
一杆子从初春支到三伏,差点没把玉如心鼻子气冒烟,他攥了攥拳,忍住想暴揍幽泽的冲动,半天才平静下来继续说,“听世子这话,戎王爷现在是在鼍珠岛上了?”
幽泽脸色一变,眯缝眼中射出一道幽光。
玉如心小小得意了一下,“我家尊上特意交代,说此物对戎王至关重要,还请大总管行个方便,带我上鼍珠岛,一来我不负我家尊上的嘱托,再有大总管也不用再搜肠刮肚地想怎折腾东府那几位,你我二人都好交差。”
沽州人人皆知戎寒石处境艰难,死不了活不了,比路边的野狗还不如,要不是郎怀瑾硬顶住幽泽的压力给了个扛包的活儿,那一院儿的老弱妇孺都得病饿而死。玉如心是误打误撞才给了戎自清小赚一笔的机会,但不管怎样,也站到了幽泽的对立面上。
幽泽冷笑一下,“是何物件?”
玉如心烦透了幽泽皮笑肉不笑的德行,真心想建议重虞把这副嘴脸拓下来,套在勾魂使者的脑袋上,以后抓鬼肯定事半功倍。
灯架上的几百只蜡烛默默熄灭了一半,偌大厅堂半明半晦,一道明显的分割线落在玉如心的面前。他没答话,从桌后绕了出来,站到了幽泽的对面,俯瞰了两秒,蹲了下去。
“这可是个稀罕物。”
幽泽岿然不动。
玉如心在荷包里掏了两下,把那朵冰封的小花攥在掌心,缓缓伸到幽泽的对面,虎口向上。
然后轻轻笑了一下,打开一道缝隙,幽泽的眼睛腾地就瞪圆了。
玉如心也惊骇到死。
幽泽的右眼极明极亮,深褐色的瞳仁饱含着远古神族的神采,而另一只则是干瘪枯萎,像是在眼眶里塞了一颗石头,紫中带青,死气沉沉。
周身透着种说不出的诡异。
幽泽意识到了方才的失态,又把眼皮垂了下去,恢复了之前的狐狸眼。身体往后仰了仰,整个人陷在了昏暗里,似乎在有意隐藏眼目上的缺陷。
“冥尊大人居然有这样东西。”
玉如心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依旧轻描淡写,“我家尊上神通广大,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其实他心里也叫不准,重虞到底是只有这一朵还是取之不竭。
幽泽怀疑地打量了一番玉如心,“我知道千湄在你们的手中,但她跟戎霜影失散已久,不可能知道下落。”
玉如心笑了笑,“戎寒石一口咬定他娘已故,被你这么挤兑都不改口,你宁可拿牙碰顽石也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你!”幽泽忽然变脸,一掌拍在桌面上,“你不要以为有灯盏乌头就没事了,鼍珠岛不是你能去的。”
玉如心抛了抛东西,“鼍珠岛上有多少虚鬼,你知道我也知道——我能解决掉多少虚鬼,你可未必知道。”
幽泽把双臂盘在胸前,重新端坐好,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在下久仰公子的大名,若论虚鬼,当世无人能出公子之右。可公子也要明白,戎家屹立万年不倒,靠的从来都不是虚鬼。”
玉如心看着他,没有说话。
“在下知道公子与我姨母交情甚厚,看在姨母的面上我提醒公子,”幽泽眼中暗光流动,“鼍珠岛绝不是公子能踏足之地,若冥尊大人肯亲自前来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不过听说冰凌海打得血流成河,冥尊大人被封在冰山里,不如公子早些回去,免得见不上最后一面……”
后面的话玉如心一句都没听清,只感觉身子轻飘飘的,指甲狠狠嵌住桌子边缘才没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