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心全身上下都别扭,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深深无力感,他半歪在躺椅上,喝了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这么难喝的茶,肯定出自离恨天,亏得郎怀瑾还带着。
郎怀瑾目光柔和,“我喝还好,就是苦了点,香气少了点,偶尔炒糊了会有些锅底味儿,没你们评价得那么夸张吧。”
玉如心实在享受不了,“建议你去泡杯柴草灰,我保证味道一模一样。”
郎怀瑾笑了,给玉如心换了杯白水,“我自小就喝这个,已经习惯了。”
玉如心赶紧漱了,舌根子的麻感才减退一些。
“哎,老头儿没跟你来?”
“老头儿忙得很,嗐!”郎怀瑾打嘴,“我都被你带偏了,仙尊大人有一整个天下要管,我只是个修行不济的愚钝弟子,他怎么可能会像冥尊大人一样亲自带你取花墟山历练呢。”
玉如心不屑撇嘴,“我那个也忙去了,没空理我。”想想也是,这鬼地方打又打不了,推也推不动,非得耗到疖子冒头才能有进展,重虞来了也是一样,对着他一个人有啥意思。
“哎——”玉如心伸了个懒腰,往后一仰,倒在了躺椅中。
郎怀瑾劝慰,“你都是飞升的人了,冥尊大人是信任你才放你单独历练的。”
“那你家老头儿也信任你。”
郎怀瑾笑了笑,“你呀,什么人不怕你这张嘴,快吃些点心占上吧。”
玉如心哈哈大笑,接过托盘一块一块地品鉴。
沽州民丰物富,光一个西镇就有就有百十家点心居,隔三差五就研究些新鲜玩意出来,奇巧堪比阆仙苑茶膳房。这会吃的这个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糯米皮软中带韧,每个里面的馅料还不相同,芝麻花生果泥奶酪全都好吃,诱得玉如心一个接着一个,等郎怀瑾制止的时候,人已经躺得东倒西歪了。
“这没外人,你睡会。”
“嗯。”
玉如心迷迷糊糊地躺着,介于睡与没睡之间,他很喜欢在郎怀瑾这里躺着,听着窗外若有似无的喧闹声,感觉自己没那么寂寞。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玉如心就习惯了入睡时旁边有个人陪着,不用说话也无需刻意做什么,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待着,等他醒的时候能随便说几句什么话,不拘内容,什么都好。
人一辈子会认识很多人,有的只能谈公事,有的只能说私话,有的则什么都不能说……郎怀瑾是那种既可以共事也谈得了闲天之人,更难得的是那份通透聪明,永远体察人意,又真诚坦率。
窗外一阵吵嚷,玉如心从混沌中坐起,一看手边两个杯子全都空了,连元熵的苦茶都被喝了个干净。
“有货船靠岸了。”
“是啊。”
“你回头也雇个伙计帮你看店,省得成天自己一个人熬着,搞这么疲惫真是何苦来哉。”郎怀瑾一边说话一边翻看茶叶筒,嘴里小声念叨了一句“上次仙尊大人赏的呢?”起身就去了窗边的矮柜旁边,打开拉门,找出了一只未开封的竹筒。
玉如心一瞧那茶叶就脑仁疼,“怀瑾,我喝水就好。”
郎怀瑾没应,手拿着竹筒,愣神地往外看。
玉如心提高音量,“怀瑾?”
“啊!”郎怀瑾这才回神。
“怎么了?”
郎怀瑾又望了一会,转过来招呼玉如心,“阿玉,你来看。”
玉如心起身走到窗口,顺着郎怀瑾所指的方向往外看,那是一艘极大的货船,船身足有四五层楼高,甲板上堆满了货箱,厚木搭板一下来,扛活儿的脚夫立刻围了个水泄不通。
“都有都有,排好队!”工头举着铁皮喇叭高声叫喊,没多会一只接着一只的大包从船上卸下来,脚夫接过麻包抗上肩头,闷哼一声表达力道不轻,就赶紧调头往外走,一个连着一个仿佛工蚁搬家。
玉如心不解,“码头不都这样,成天一堆背背扛扛的。”
郎怀瑾往右下角指了指,“你再看。”
玉如心半眯起眼,仔仔细细地瞧了半天,忽然大惊失色。
“怎么是她?”
那是个女子,在一群男人中显得很瘦小,可肩上的麻包半点不轻,脚步也稳当得很。
玉如心认出来了,就是清早书局里出去的澄华楼主!
这会穿着深色葛布短衫,头上跟码头那些糙汉子一样缠着粗布,颈间搭着一条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汗巾子,与平日那个送稿的女墨客判若两人。
“看来你也没少盯着我啊。”玉如心笑着问,眼里并没有责怪。
郎怀瑾耸肩,“你来沽州当天我就知道了,但我盯的人不是你,是她。”
玉如心视线始终没离码头,跟着澄华楼主一起干活的还有两名女子,一个年纪略长,另一个不过是个十二三的小妮儿,头上没有珠花只有红绳儿绑了个双丫髻,挽着比自己宽出好几倍的大竹篮子搬些零散货物。
“她有什么问题吗?”
“她是东府的。”郎怀瑾又拿起了竹刀,刀刃对准茶叶罐。
“好了好了别开了,我这一下午又吃又喝的,都快撑成大肚子□□了,”玉如心赶紧找借口,“不如咱们去鼍珠岛看看,顺便消个食。”
郎怀瑾看破没戳破,只笑着说了声“你呀”,带着玉如心从后门出去。
沽州归属戎家,对凌空御剑的屡见不鲜,两人这会从码头上空略过倒也没引起骚动,不过玉如心还是把归尘的高度往上抬了几丈,不知怎地,他不太希望澄华楼主见到他这个样子。
“她叫戎自清,那个年纪大些的是她娘,另一个是她妹妹。”
郎怀瑾事先说了母女三人来自东府,玉如心并不意外澄华楼主姓戎。
对于东府他知道的不多,几次有心盘问都被藿知成拿别的事搪塞过去了,一来二去也就没再多问。
“她是戎素明哪一房的亲戚。”
“要这么算的话……”郎怀瑾少有地踟蹰了片刻,“算了,告诉你也无妨,她爹爹叫戎寒石,七年前突然来沽州找戎素明认亲,说是母亲已故活不下去了,带了全家特来投奔娘舅。”
“啊??”玉如心差点从归尘上出溜下去。
“小心,”郎怀瑾伸手扶了一下,唇角渗出一抹极难察觉的笑意,“仙尊大人当时的反应跟你一模一样。”
“戎素明只会反应更大!”玉如心补了一句。
方才在码头玉如心看得清清楚楚,戎自清能举大包用的是妖力,修为也就四分之一吊子,母亲陈蕊英又更低了一个层次。戎家是神族,后代的境界跌成这样,只有一个原因——戎寒石他爹提供的种子不好。
人只要是被岁月惊艳过,这辈子就再难将就凑合。戎霜影天之骄女,跟元熵定下三生之约,就算分道扬镳也不可能随便嫁个什么人,这事都不用分析推敲,傻子都能感觉出不对。
郎怀瑾说,“仙尊大人虽跟戎家姑娘有缘无分,对她的褒奖还是极高的,一口断定戎姑娘不会跟旁人成婚生子。”
玉如心哼笑,“老头儿还不如说自己魅力大无边,除却他这座巫山非云也呢。”
郎怀瑾低下头,跳过这句,“现在这事无从考证,若说戎姑娘心灰意冷找了个寻常凡人隐居起来也未可知。”
“你自己信吗?”
郎怀瑾把话咽了回去,“这个由不得咱们信不信……所以我来这里一是调查沽州水面下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再一个就是保护戎寒石一家,如果他们真的是戎姑娘的后代,也算对她有个交代,若不是正好也能掌握戎寒石的动向。”
元熵这点跟重虞还真是默契,一个照顾关系微妙的女子后代,一个把伺候过夜的郎君安排得妥妥的,还真不愧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亲哥俩。
就冲戎素明上下翻找擎羊刃的劲头,估计也是恨戎霜影入骨,做梦都想把人揪出来,抢了姐姐的御毒术,否则才不会留下戎寒石的性命。
不过老婆孩子都去码头扛活儿了,这日子过得也够惨的。
“戎素明折腾戎寒石无所不用其极,”郎怀瑾说,“你要是想跟他和平谈判,我建议你不要跟这一家走得太近,更不要看他们可怜就施以援手,一来戎寒石不见得真的感谢你,还让戎素明生出疑心。”
玉如心手一扬,“我开门做生意,她凭本事赚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说不出什么去。”
话是这么说,心里也不是没有疑虑,玉如心在脑中的大概盘点了这几方势力——避而不见立场危险的戎素明,隐藏在戎素明庇护下的赵无明同党,跟他站同一战线的郎怀瑾,以及跟着瞎裹乱的戎寒石一家。
戎寒石都要靠妻女赚钱养家了,可见是个没出息的,藿知成遮遮掩掩只怕为的就是这个好外甥,且让他们先喘喘气。
眼下还是戎素明最重要,沽州的安危全系在这位武痴王爷的身上。
玉如心一路跟郎怀瑾说着话,还要理清脑中思绪,归尘的速度始终压得很慢,回神时好好的太阳钻进了云层,天色暗了好几个度,脚下的湖水也不再湛蓝。
暗黑波涌震碎残冰,激荡之间,一团一团的白浪哗然炸裂。
“变天了。”玉如心心念不好。
郎怀瑾站在长剑上,下盘扎得很稳,“到了。”
大风吞没了话语声,玉如心也明白了,两人已经到了鼍珠岛的边缘。
前方是一团迷雾,集结成浓墨的颜色,大石一般压在胸口上。玉如心凝神于眼,心里不禁一惊,好强的瘴气阵,连琉璃净目都不能窥得全貌。
郎怀瑾御剑靠近,“怎么样?”
玉如心眉心紧皱,视线中是一片模糊的陆地边缘,面积不亚于一个镇子,岛上山峦起伏林深树密,隐约能看到一角殿宇,恢弘大气规模不小。
“我只能看个大概,若要强行破阵进去,动静肯定小不了。”
郎怀瑾是真有些怕玉如心来硬的,“算了算了,还没到那一步,别打草惊蛇。”
“嗯嗯。”
经历了这么多,玉如心懂得了深浅二字怎么写,再不是只知道一味拼杀的莽撞少年,授人以柄的事绝不会干。
两人又把高度升高了不少,日光总算是透过了云层,眼前恢复了蓝天白云,再看脚下,小镜湖已经缩成了烧饼大小,被迷雾阵笼罩的鼍珠岛则是中间漏出的一块黑糖馅儿。
郎怀瑾指着那块馅儿说,“这个阵法若是换了没有灵力的人看就是一团祥云,甚至还有人说能见到戎承天的法相,经验老道的渔民会自行绕开去别处撒网,这么多年从未出现过伤人事件。”
玉如心明白了,这戎素明还是个要脸面的,十分在意百姓对他的印象和评价,听话的就赐予祥瑞,不听话的就是乌云瘴气。
高空的风非常大,吹得两人衣衫猎猎作响,脚下黑色旋涡急剧翻涌,想要一口把他们吞下似的。
即便阵法层层阻隔,玉如心已经感受到了鬼气,鼍珠岛就是虚鬼所在的地方,可是他不能贸然进去。
沽州就是一局比谁豁得出去的明棋,城门一旦失火,殃及就是环湖而居的两镇百姓。
戎素明拿准了圣堂的软肋,肚子里指不定憋了什么腐臭味儿的坏水。
玉如心收起白眸,闭上眼睛舒缓了片刻,“戎素明应该是跟那人有言在先,绝不能让虚鬼的事传到岸上,徐秀才怕是凶多吉少了。”
郎怀瑾也同意,“没人在岛上接应,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敢租条破船就去鼍珠岛。”
好一个多情郎投奔有意女,没准两人早就互诉衷肠,一个不嫌一个不弃,爱得死去活来竟连性命都不要了。
“我祝他福报无边。”
郎怀瑾看了一会玉如心,最后笑了笑,“阿玉,你和原来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玉如心挑眉,“不还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吗?”
“换做琉璃会上的你,这会肯定会为徐秀才长吁短叹,没准还得流上几滴眼泪,而你现在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调查案件上,你真的比以前成熟了太多。”
“嗐!”
玉如心笑了,他没有变,只是当眼睛注视目标的时候,看不见旁边的人和事罢了。
“人家没准这会已经沉醉温柔乡了,我跟着瞎操什么心,”他把归尘偏了个方向,目标对上西镜镇那座气派奢华的王府,“走,咱们去会会那位幽泽大管家,你不是跟他颇有交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