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州的春天格外长,从正月开始,能一直延续到五月,大片的海棠绕着州中心的小镜湖,开得肆无忌惮。
玉如心不知沽州的海棠跟昆仑的是不是同一品种,走的那天他随手在水长东的院子里折了一支,一直用灵力养在瓷瓶里,为了不显孤单,每次出门都会为这支花寻个伴儿回来。
两支海棠并排在瓶中绽放,似乎来自沽州的本土花朵更红艳一些。
藿知成躺在房梁上,冷不丁地接了一句,“那是因为沽州四季如春,地脉充满灵气,这里花儿都比外面娇艳。”
玉如心知道他在那趴了老半天了,这家伙雷打不动地每三天来吃一天蹭饭,身为一只饿不死的虚鬼比谁吃得都多,玉如心严重怀疑他是故意饿饭侵吞经费。
他把花瓶放回到窗台上,白了一眼,“就你明白。”
藿知成摸了摸肚子,嘿嘿笑了两声。
这种时候他才不会跟玉如心顶嘴,极易波及今天饭的质量。
来沽州有段日子了,情况跟玉如心想的差不多,人口众多繁华热闹,一派太平盛世,比花墟山所在的绛云州不知道富裕多少,到处可见供奉着戎承天一家三口的小庙,香火袅袅,鲜花果子都是当日新换的,怪不得圣堂看着来气。
问题也显而易见,就是找不到虚鬼,藿知成反而成了最显眼的一个。
玉如心也说不清是生气还是被动接受,总之重虞把他一个人丢在了沽州,他就愣没回乘泠风搬一个兵,勘察了几天地形后,随手盘了间铺子开了现在的这家书局,沽州贸易繁荣,来这里谋生的外乡客多如过江之鲫,好过他成天游逛打探消息惹人起疑。
一楼门口的风铃叮铃铃地响了起来,玉如心拾级而下,门口已经拥上来十几个穿着学生衣服的半大少年,手上拎着书包书箱,有男有女个个蓬勃得要开花。
沽州民风开放,女子也可以一同上学堂。
玉如心把大门推开,十几张嘴同时嚷了起来。
“老板,有寒梅传记吗?”
“有,左拐佳人区。”
“老板,有猎香小笺吗?”
“有,右拐才子区。”
“老板有四书章注吗?”
“走走走别在这裹乱。”心心书局卖的都是正经书,没有那玩意。
玉如心坐上柜后的高脚凳,看着这些小学生把选好的书藏在暗处,铜板碎银哗啦啦地扔进木箱子,二郎腿忍不住翘了起来。
“哎哎哎,门口有裁好的桑皮纸,包书皮最好了,自行拿取啊。”
“嗷!!”
学生们一哄而散,沿着街筒一路打闹着去了,拎着食盒的伙计才得了空隙进来。
“爷的生意可真好,肯定发大财。”
“借您吉言了,”玉如心目光扫过旁边的小饭桌,“自己去拿赏钱吧。”
戎承天把沽州管得极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好多做小生意的都是放个盒子就充当店小二了,没人会在这些小钱上耍心思。
饭馆伙计把几笼蒸点放下,最后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大海碗牛肉粉,拿了块碎银走了。玉如心回头冲着楼梯的方向喊了嗓子,“下来吧,没人了。”
“你就不能雇个伙计看店?”
玉如心心想,我就该让岑露袈给你再捏张脸。
藿知成自小在沽州长大,不少老人都能认得他,尤其是戎素明那一派,属于露头就抓。
“给。”玉如心嬉皮笑脸的。
“就你心大。”藿知成接过辣油罐子,往牛肉粉里加了大半,霸道的香味窜得满屋都是。
玉如心穿过正厅,把门窗打开散味,放眼望去,一片湖光山色。
当初盘这铺子就是图个风景好,抬眼就能看到小镜湖。
小镜湖这名字有七成都是骗人了,既不小更不是湖,实实在在的一片内海,有人说是天外飞星砸出来的大坑,也有说是戎承天当年留下的战场,早已无处可考。围着小镜湖的是两片山脉,湖西的是大珠玉山,湖东是小珠玉山。大珠玉山雄伟壮阔,小珠玉山也并不小,而是大半截的雪峰地带都归了对面的思南国。
从高处俯瞰,两片山脉仿佛沉睡的巨兽,外抵着狮姆雪峰的酷寒,内守着明镜一般的内海。沽州的城镇就在山湖之间,依着山环着湖,颇有几分被神明捧在手心里的意味。
玉如心故意逗藿知成,“你来都来了,怎么不去见见你的那位好师弟。”
“他?他可不是我师弟。”藿知成差点被呛到,赶紧塞个糖包压压辣味,“师父把擎羊刃传给我的时候,他就跟我们彻底决裂了,口口声声说不再是戎家人,现在不还是照样承袭师父的王位。”
戎承天三样绝技,御毒传给了女儿,刀法传给了徒弟,不管哪一样都够戎素明生气的。
“但是我们都不能否认,戎素明一面抵着圣堂的压力,一面又把沽州治理得这样好,是个有本事的人。”
“嘁。”藿知成撇了下嘴,“你吃不吃饭?不吃我都吃了?”
“吃。”玉如心沏了壶茶,坐到藿知成的对面,在众多小笼里翻出一碟素春卷和一份荠菜蒸饺。
面皮晶莹剔透,春菜的滋味也够野够足。
藿知成放下筷子,“不是我怕他戎素明,是他一心只想夺刀,我无所谓大不了给他就是,问题是擎羊刃如今拿不出来了,他那个拗轴脑子又不会转弯,到时候东拉西扯肯定要坏事的。”
玉如心垂下眼睫,默默地嚼着嘴里的春卷,新鲜豆芽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我这几日把状况都摸得差不多了,”藿知成从玉如心的茶壶里倒了一杯,“戎素明把戎家氏族的几个耆老轰到了东镇最边缘的荒宅子里,不给粮田不给供奉,让他们自生自灭,这不是恨师父是什么?”
沽州从小镜湖的出口开始分,往东是戎霜影的东瓶镇,往西是戎素明的西镜镇,戎承天则是住在小镜湖湖心的鼍珠岛上,藿知成跟师姐关系好也是常年居于东镇,心心书局属于西镇,所以藿知成更不爱来了。
玉如心也是没办法,人心偏见是高山是鸿沟,就像重虞看元熵不顺眼,他觉得沉溦不是好人,无法说明不可逾越,越亲近之人越是变本加厉,兄弟阋墙的残酷远胜于陌生路人。
“算了,我给西府递了拜帖,先见一见那位幽泽大管家和蓝鳿的兄长,你就别跟着去了。”
“你就是不肯信我的,”藿知成放下筷子,“我早说了戎素明不是好东西,你非不信。”
玉如心懒得跟藿知成讲道理,草草把面前的几样吃完,“行行行,我赶明儿一进西府,见着活人一律归尘伺候,杀他个鸡飞狗跳人头四滚,你可满意啊?”
藿知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几副碗筷收拾得万马奔腾,“你不信我的,早晚要吃亏。”
玉如心摇摇头,又续了壶水坐回窗前,捡了几本稿子看起来。
他这书局不仅卖书也能自印,许多文人考不上功名就写些杂记话本卖文赚钱,攒够了盘缠再去赶考。
“哎你怎么能不跟我一条心呢?你为什么不跟我想的一样?”藿知成不依不饶地从门帘后伸出个头,手上还攥着刷碗的丝瓜瓤子。
玉如心眼皮都没抬,捏了颗蚕豆弹了过去。
豆瓣稳稳嵌在门框上,正对藿知成的嘴。
“嘁。”藿知成甩下门帘,里面传出稀里哗啦的水声。
玉如心一页一页翻看着手里的稿子,读着纸张上的种种离奇故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沽州没遭过战乱没遇过天灾,日日能吃饱饭的人写出的文字也颇为浪漫传奇。
这篇写的是多情书生于春日的水边搭救上貌美女妖的故事。
文字缱绻缠绵,尤其初遇女妖那段,写得惟妙惟肖简直如亲眼见过一般。
湛蓝的湖水镜面一般,倒映着天上的云月纠缠,女妖在一片飘零花瓣中露出了半张容颜,风中透香眉眼含笑,淡淡一望书生当场便酥了骨头。
玉如心瞟了眼窗外,刚进二月而已,沽州的海棠就开得如烟似霞,花期比别处整整长出两月不止。
热烈绵长的春日,总要有些妖啊精啊的耐不住寂寞。
玉如心啜了口茶,再倒一杯时,门口的贝壳风铃轻柔地响了一声。
进来的是位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姑娘,臂弯里挽着一只竹篮。
这是个熟客,笔名叫澄华楼主的,文笔华美流畅文章灵气盎然。
因着戎承天宠爱女儿,女子在沽州并没有太多束缚,除了科考一事受了丹阳和思南两国的辖制,其余的都与男子没有差别,写稿赚钱自不在话下。
“请坐。”玉如心重新泡了壶茶。
澄华楼主落落大方地坐到了玉如心的对面,掀开竹篮上的白花小盖布,取了一扎书卷出来,递到玉如心的面前,“这是新一卷的书稿。”
玉如心很喜欢这位澄华楼主的交稿及时,不似写女妖的那个,总要三催八赶的才能交付,而且最近几章词不达意废话连篇,明显有糊弄之嫌。
“姑娘稍后。”
几声算盘响后,玉如心从抽屉取了账簿和银票,登记清楚后交到了澄华楼主的面前,“上一卷卖了三万多册,按照约定,这六十两银子的姑娘的抽成,剩余的押金待到结稿后一并支付。”
姑娘快速地扫了眼账簿,点头示意无误,回手从篮中取了自己的印鉴出来。
玉如心很有眼力地递上了印泥。
交接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姑娘手指上有不少细细密密的伤痕,新旧叠加,不严重但看着令人心酸。
“多谢掌柜。”
澄华楼主签过账册收了银票,玉如心及时地推了杯茶水过去。
做客需得饮尽杯中茶水方不为失礼,但茶不是酒,没有一口闷下的,这架势一看就是有话要说。
姑娘思了一下,没有起身,端起茶杯开门见山,“不知掌柜有何指教。”
玉如心颔首,“指教不敢当,敢问姑娘,最近可有见过枕月渔叟?”
枕月渔叟就是那个写女妖的,住在东镇上,有次交稿他见过这两人谈了几句,听说话像是熟稔,“哦,在下唐突了,只是这位相公已经过了交稿期三日了,况且还有银子存在我这,姑娘不便的话就算了。”
“无妨,”澄华楼主抵着下巴做思考状,“大概是四五日前的光景,那时天还没亮,他就急匆匆地出了门,看样子是要出海……自那之后就再没见到。”
沽州有水,百姓口中的出海其实就是去小镜湖中捕些鱼虾,是很稀松平常的事。玉如心赶忙道谢,“那有劳姑娘再见到他时,帮在下催促一句,他那本书卖得挺好的,就这么断了实在是可惜。”
“掌柜客气了。”澄华楼主站起来,道了个万福礼便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