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露袈,你快别闹了,”太贞笑着看了眼玉如心,“你都快把阿玉吓着了。”
玉如心倒不至于真吓着,惊骇却是十足十的,他从未见过如此高明的化形术法,高明到有些逆天而动了。
太贞从旁解释,“这是他们萝妖一族的秘术,外族人是学不会的,别说你了,我们师兄妹几个都找不出破阵。”岑露袈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连连说,“雕虫小技。”太贞可不以为然,“三界之中萝妖一族的幻化术无人能及,露袈的父亲曾在南汀国祭酒监做过法师,是南汀国师的麾下之臣,那位国师党羽众多,集成了一个叫‘暗羽喙’的组织,所图甚大——多亏阿玉指证出哑仆,还有露袈坦诚相告,我才掌握了这么多线索。”
玉如心心头一沉,绕了这么久,终于知道了对方的底细。
岑露袈深深鞠躬,再抬头时已经变回了原来的模样,“臣本是罪臣之后,承蒙娘娘不弃才有了归宿,怎敢有半句隐瞒。”
玉如心终于在岑露袈的脸上见到了真表情,拧着眉头歪着脸的模样是不好看,却是唯活人才能有的,彼岸上的机器人再怎么惟妙惟肖,失了这一份鲜活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该依旧将信将疑,这术法是玄乎,蒙他绰绰有余,总不至于连三尊都瞒得过。
“你真这么厉害?”
岑露袈趾高气昂,“当然,只要是两条腿有活气儿的,你随便点,没有我幻化不出来的。”
“那……”玉如心想了一会,很认真地说,“鸵鸟。”
岑露袈瞪圆了眼睛,半天没说出话来。
玉如心又想了想,怕是鸵鸟不常见,重虞的宠物园里不过也才一只,转了两圈眼珠子,换了个喜闻乐见的,“狒狒。”
“我……”岑露袈指着玉如心的鼻子,当着太贞的面,生咽回去一句粗口,“冥尊大人之前说你气死人不偿命我还跟他杠,我明天就向他磕头请罪去。”
“记得背根粗点的柴火。”
太贞笑着说话,好似长姐看见两个顽皮的弟弟,“好了,你们两个别闹了。”
“谁跟他闹了,是他先逗我的。”玉如心嘴上不饶,指向岑露袈,“我现在严重怀疑他这张脸也不是本来面目。”
岑露袈瞪了玉如心一眼,没有顺着往下说,顿了两秒后转向了其他话题。
玉如心当即懂了。
“我见到赵无明第一天就看出来他的化形是我爹的手法,萝妖一族的化形术可以施加在别人身上,但只能由施术者自己解开,所以即便是我也是不能。”
“那令尊……”
岑露袈表情微微凝固了一下,很快就转为平静,“死了,他的用处就是给那帮人化形,然后去死。”
“抱歉。”玉如心颔首致歉。
“没事没事,好久的事了,他自己执迷不悟,怪不得旁人。”
如此一来,赵无明有可能是哑仆本人,也有可能是哑仆的党羽之一,不过都不要紧,赵无明被强硬控制在离恨天断没可能逃脱,再等他去趟沽州捞上一网,把那帮家伙都抓回来,这个案子就可以了了。
太贞点了点头,“沽州在思南国和丹阳国的交界处,你上次在花墟山灭掉樗树妖,已经将丹阳国的虚鬼根基尽数拔除,这次咱们分头行动,你去沽州我去思南国,两面夹击,把这群恶鬼一网打尽。”
玉如心惊讶万分,“娘娘,这太危险了,您不必亲自劳动的。”
太贞抬起头,往南边的天际望了过去,此时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制高点,白泠泠地洒在她的面庞上,显得皮肤有些透明。
玉如心忽然在她的眼中捕捉到了迷茫,甚至是一点点脆弱,眨眼间又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坚定。
“我是要去的,一定要去的,”太贞说,“从前我不理解重虞为什么会如此执着,揪着一件毫无证据甚至是虚无缥缈的事,一追就是上万年。现在也开始懂了,不管真相是什么,我都欣然接受。”
就连岑露袈的脸上都笼罩上了凝重之色,大有把命运交给命运的悲壮,玉如心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氛围显然又不该多嘴。
重虞的执念到底是什么?难道不是北溟大火吗?这种奇耻大辱换成任何一个人都要报仇雪恨吧,并不难理解。
玉如心痒痒了半天,还是没有问出口。
什么都不如自己亲眼所见,总之这些恶棍一个都跑不了。
太贞自觉气氛有些沉重,从袖子里拿出几件东西一一摆在了桌面上,“你不要太担心重虞,他远比你想象中强大,你也不是他口中的柔弱小花,你们两个现在是关心则乱。”
玉如心一阵局促,耷拉的脑袋更抬不起来了。
“所以你不必把赵无明的事看得太重。”太贞笑了一下,把三件东西推到了玉如心的面前。
最中间的是一卷竹简古书,左右则是一个五彩羽毛,以及一块四四方方的冰块。
玉如心捏起冰块看了看,里面封了朵小花,五片花瓣的边缘都干枯成了黑色,唯有花芯还有一点不明显的红——这显然是花朵离开花藤后迅速枯萎,在化为灰烬前一刻冰封存贮的,很多灵物为了力量不被外人利用,都有这样的自毁手段。
岑露袈低地笑了两声,“娘娘,他果然就看得见那朵花。”
玉如心一阵尴尬,他并不认识这花,只是一眼就瞧出冰封的手法来自重虞。
“好了,”太贞笑着阻止岑露袈,“冰凌海军情紧急,你又昏迷不醒,重虞本想把你扛过去,被我阻拦下了。冰凌海那地方酷寒烈风又全是冰川激流,连块陆地都没有,你去太危险了。”
玉如心心脏像被人攥了一把,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太贞从旁劝慰,“冰凌海在旁人眼里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但重虞那个魔鬼体质,自小就能自如畅游,阿玉你不必担心。”
岑露袈插科打诨,“这云晋真是不懂得体察上意,一封接着一封的传信,冥尊大人要是再不去,蜉蝣都快把离恨天攻陷了。”
玉如心斜眼看向岑露袈,对面也不躲不闪,一副若是太贞便暴跳而起互撕嘴叉的架势。
太贞头疼了一下,把五彩羽毛和竹简中一起递给了玉如心,“这枚翠羽是青鸐一族的信物,当年青鸐族长与我父有故交,现在还有一子幽泽在戎素明府中当差,你去了之后可以找他打探消息。至于这竹简……”
玉如心小心收好翠羽,把竹简平摊在桌上。两尺多长的篇幅足足写了几万字,密得像一窝蚂蚁,忍着头皮上的奇痒读了两句,竟然是本曲谱。
太贞说,“戎承天有三样绝技,除了擎羊刀法之外,便是以花养毒跟以音御兽,这花便是你手中的灯盏乌头,戎承天传给了霜影姐姐,至于御兽术中的音律则是来自于落花山,此番你去沽州少不了跟戎素明打交道,这本曲谱是沉溦大师兄给你的,你好好研习,以防措手不及。”
“啊?”玉如心差点失声。
沉溦?不是吧?
说实话他始终把沉溦当做幕后黑手的第一备选人,这天底下没有比沉溦再合适的人选了,不论是动机还是能力,亦或是别的什么……虽然从未见过这位天尊大人,可就是隐隐觉得这人很不咋地。
没有理由。
玉如心抱着沉溦能送他什么好东西的心思卷起了曲谱,顺进了荷包中,嘴里应付得毫无破绽,“多谢娘娘,也请娘娘代为想天尊大人致谢,我就不去落花山谢恩了。”
太贞也笑了笑,仿佛在说他要是想见你还让我转交干什么。
夜凉如水,三个人又对饮了几个来回,太贞说明日她便跟岑露袈一同出发去思南国,玉如心这个时候挽留无用,只能是说些保重的祝福之词,心里盘算起了沽州的事。
戎家盘踞沽州几万年根深蒂固,况且又不似花墟山地广人稀可以放手搏杀,百姓一多便要束手束脚、投鼠忌器,一边要试探戎家现在的当家人戎素明的态度,一边要找到赵无明的同党,为了安抚太阴星君,还得把戎素明最宠爱的男妃蓝家哥哥带出来。
而且这一回重虞被冰凌海的战事所羁绊,虽然有蓝鳿的兄长和青鸐一族的幽泽可以做个内应,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千头万绪都只能靠他一人梳开理顺。
玉如心灌了口冷茶,祈祷戎素明可千万别跟赵无明的同党勾结在一处,这要是打起来,州里几十万百姓的性命可就难说了。
三个人一直喝到子夜时分才有了倦意,玉如心起身恭送太贞回院,水长东的牡丹园不过是座寻常大小,他竟觉得太贞的背影一阵阵地模糊不清,随时要溶在重重花影之中。
岑露袈没说什么,只带了玉如心回了住处,分别之前玉如心特意问了这次太贞去思南国,会有谁护送随性。
结果岑露袈的回答令他大为震惊,“只有娘娘自己一个人。”
“什么?”
“娘娘说这是她这辈子至关重要的一件事,只能由她自己去揭开答案,任何人都帮不了她。”
真不愧都是玄素教出来的学生,连口径都是一致的。
岑露袈几番欲言又止,“其实娘娘也有事让我办……唉算了,不说了,你少知道点好。”
玉如心其实挺讨厌别人跟他说半截子话的,尤其是以为他好的名义隐瞒事情,但这会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无力感,也懒得再跟岑露袈拌嘴。
他笑了笑,“你不说我最后也会知道,琉璃书在我身上,我早就在风暴眼中了。”
岑露袈望了眼天,也跟着笑了起来,“是啊,我们这两位主子都任性得很,咱们只能拼了这条命奉陪到底。”
玉如心点了点头,转过身进了院子,一边走一边把胳膊举过头顶,交叠双手做了个拉伸的动作,最后竖起了大拇指。
他知道岑露袈没走。
岑露袈笑着踢了脚石子,转过身也比了个相同的动作,形单影只地走了十几布,一个瞬身便隐了身影。
玉如心收了官服,换了一身平日常穿的素衣,拾掇完了才反应过来他这会应该躺到床上睡觉,弄这一身出门的装束实在不知所谓。可不知道是茶喝多了还是怎么着,竟少有地失眠了。
这会屋中没人,他掏出眼镜架在鼻梁上,视线顿时清澈如水。
本来想看看沉溦送他的乐谱,最后还是打开手机,第一件事是给“爱心晚餐”回复了消息,然后又追加了一条。
“如果你的男朋友有秘密,你该怎么办。”
男朋友这个词儿也是爱心晚餐给他的建议,虽然玉如心极力解释他跟重虞之间的关系类似C与彼岸基地中的各位将校官,只不过是稍微接触得深一点,本质还是上下级。
但爱心晚餐一口咬定他俩就是男朋友。
听人劝吃饱饭,玉如心采纳了。
对面头像是灰色,这个爱心晚餐很少在线,加上玉如心总没机会看手机,两人同时在线的几率始终挂零。
回复完爱心晚餐,又看了看C的消息框,果然这家伙没少叽叽歪歪。
倒数第三句在嘲笑他游戏打得烂,第二句是提醒他记得还债,最后一句则让玉如心腾地弹坐了起来。
“听说你在那边有件棘手的事儿,我帮你选了件礼物,已经让茉莉交给你的那只虚鬼跟班了。”
藿知成?藿知成这会正在阆仙苑当差呢,狗日的竟敢派机器人混进来。
玉如心给C回了个竖中指的图片,草草收拾了东西,挪开窗台上的那只插满了海棠的长颈敛口瓶,翻身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