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心朦胧间抓到一只手,习惯性地往怀里揽,十指相扣间搞得岑露袈差点嚷出来,止不住地往后收手。
“干嘛?”玉如心睡眼惺忪,也没看清对面是谁,张嘴就是气呼呼埋怨,“我还没睡够呢。”
“祖宗,你都睡了一个整日了!”
声音不对,手掌触感不对,玉如心骤然惊醒,扬手把岑露袈的胳膊丢了回去,“你干什么!!”
岑露袈真想踹他两脚,“小祖宗,是你拉着我不放,我还没喊非礼呢,你倒恶人先告状!”
“我非礼你?”玉如心指着鼻子,两只眼睛瞪成了铜铃。
按说岑露袈也是个人中翘楚,气质不凡,是个实打实的美貌公子哥。可玉如心就总觉得对面坐着的不是个男的,当然也不能算女子,总之跟性别无关,单纯的一个“人”形物种。
“露袈兄,我说你到底是男是女?”
“要你管!”岑露袈食指和小指同时指向玉如心,“快起来吧,娘娘都等你一整日了。”
玉如心这才反应过来,他躺的这张床早不是浮生院小客房的那张了,红木雕花的床架,月白倩影的细纱,处处婉约精致,唯有水长东才有。
重虞果然还是忙军务去了。
玉如心点点头,收拾了一番仪表,跟着岑露袈去见太贞。
见面的地方倒不是什么厅堂楼阁,丹桂枝下,牡丹丛中,一座精巧的四飞檐凉亭。
世上也唯有水长东能四时之花齐齐绽放,穿过一片雍容香气,玉如心见到了太贞。
轻纱素衣,粉黛未施,青丝之间唯有一只玉簪,凭栏而坐仿若世外飞仙。
站在旁边的还有一位,身上穿着水长东仪制最高的七霞凤羽官服,臂弯里端端正正地擎着三界姻缘簿子,三寸厚的书簿里夹着一支缠满红线的笔。
玉如心先是对着太贞抱拳施礼,“娘娘,”然后再转向那位陌生女官,太贞颔首回应,玉手轻摊,“这是太阴星君。”
“太阴星君。”
“玉公子。”
太阴对着玉如心行了个官面上的拱手礼,礼毕之后,两人相互照了一面,玉如心这才发觉这位太阴星君与蓝鳿还真是神似。
太贞眉眼含笑,“太阴星君自今日起接管水长东,掌管天下姻缘。”
太阴似乎等的就是这句介绍,话一说完,再次跟玉如心互礼,便直接退出了凉亭。
“娘娘,这是为何?”
太贞指了圆凳,示意玉如心不要着急先坐下来,“这是我新制的海棠寿眉,出了两泡此时颜色正好,快尝尝。”
玉如心没什么心思喝茶,但也却之不恭,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竟不知该用怎样的溢美之词。
茶香入魂,扑灭焦灼,不知不觉也喝了半碗。
“娘娘,”他放下茶盏,“娘娘是早就生了退意吗?”
太贞面露欣赏,“阿虞成天说你笨,依我看,你是大智若愚。”
饶是玉如心脸皮堪比城墙,被太贞当面夸赞也浮出了红晕,“娘娘谬赞了,尊上说得没错,我这脑子……时灵时不灵的,委实难堪大任。”可是说完了又后悔,马上就要去沽州,搞得他在迁延推诿一样。
玉如心暗骂自己不会说话,真是个没出息的。
太贞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盘桓,眉眼轻柔地望着天上月亮,白亮亮地洒在花影上,给满树的金桂镀了层缥缈银辉。
玉如心方知自己的后知后觉。
以太贞的聪慧,早就知道花絮山的事情是冰山下的火雷,一旦引爆必是大祸,朱家、陵光都不得善终,她又有什么理由安然坐在水长东中。
正如白日里太贞跟元熵讲的那一席话,这是个磊落坦荡的女子,不会稀里糊涂地活在元熵和沉溦的庇护之下。
“娘娘,”玉如心祭出泣露,双手捧过头顶,跪在太贞面前,“臣有负重托,特来请罪。”
三尺横刀,通体雪白,凤羽刀锷的中心处凤眼殷红如血,清冷月辉下,仿若随时要滴淌而出。
玉如心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看到太贞失神站起的那刻,还是痛得仿佛挨了一刀。他狠狠咬紧下唇里的软肉,告诫自己在这种时候,当着一个母亲的面,他这个办坏了事的外人没资格用眼泪博取宽宥。
太贞站到玉如心的对面,伸出手抚过刀身,最后停在了凤眼上。
默了良久,干哑地说了一句,“谢谢。”
玉如心怀疑自己听错了,下一刻,愧疚便排山倒海而来。
“对不起……”
太贞的手离开泣露,抬头看着斜上方的弯月,“这不怪你,他的命数本就如此,得了你的仁心鬼手才留住这颗灵丹,否则也是白白地散去。”
玉如心被夸得心虚至极,眨巴了半天眼睛,把泣露塞给了太贞,直到看见横刀老老实实地被握在手中,身体里绷着的那根弦儿才缓缓松开。
想来也是,泣露最牵挂的人就是太贞,那家伙又没傻疯,烧自己母亲的手做什么。
“真是好技法。”太贞将刀归鞘,重新递还给玉如心。
“这是……?”玉如心哪敢接。
太贞没有说话,抬手让玉如心也起来,自己也坐了回去。两人都是极为聪慧之人,各自低头沉思,从悲戚氛围中抽离自己,一盏茶后,太贞打破沉默,“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个人,我已经有了些线索,我要去的地方泣露不宜同往,还请你帮我照料好他。”
水长东四季如春,连夜风都夹杂着花香,吹在身上宛如温柔的手,玉如心却汗毛竖立,从里到外地感觉冰寒。
“娘娘找到了什么线索?”他想到了赵无明。
太贞想了一会,“哑仆是我父亲在白月湾一带捡回的,那个地方曾经是神域跟凡界的交叉地带,生活在那里的要么是鲛人,要么是祈雨城的人……”
提到鲛人,玉如心不免又是咯噔一下。
太贞继续说,“哑仆不是鲛人,祈雨城是南汀国玉氏一族的皇城,两族世代毗邻长久不睦,大战小战打了上千年,直到两千四百年前三皇子玉千雪横空出世,南汀国一举灭了鲛人全族,悉数将其炼化成为虚鬼,凡界九州荡平其八,我推测其中跟哑仆一定有所关联。”
这个问题玉如心曾经问过重虞,重虞认为只是巧合,玉氏一族源远流长跟元熵的母族妫氏不相上下,南汀国鼎盛时子民遍布九州。玉如心名字里的玉字纯粹就是阆仙苑取些吉利字眼排出来的次序,两者没有关联。
抛开这个不谈,太贞倒是跟玉如心想到了一处,都认为南汀国这件事并不简单。
“南汀国在白月湾一战惨遭败北,鲛人军全军覆没,”太贞继续说,“那一战惨烈异常,内有神域天兵,外有凡界的修士义军,合围之下玉千雪当场战死,南汀国皇室分崩离析,几乎没有活着离开祈雨城的,只留了一些散落在九州的旁系子孙,如今潜伏在各处。”
玉如心沉默了,他见过玉千雪的样子,不过是个十三四岁少年的模样,怎么都不该跟战死二字有关联。
以太贞的智慧,几乎快把事情全貌复原了,玉如心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还是如实相告,他把事情改成了泣露的转述,没有直接说是在溯回中见到的。
“赵无明的声音跟哑仆一模一样,绝对不会有错。”
没想到太贞并不惊讶,略思了一下,冷静地给玉如心分析起了其中关窍。
“你有所不知,当年玉千雪身边有位国师,是自小抚养他长大,又传授功法本领之人,修为很是了得。”
玉如心吸了口冷气。
太贞和缓了语气继续说,“我曾经一度认为那位国师就是哑仆,但我当时因为要渡劫,就没有去白月湾战场,沉溦亲眼目睹之后对我讲,不管是玉千雪还是那位国师,都是必死无疑的——倒是那位国师羽翼众多,有些冥顽不灵的余孽继承了虚鬼之道,如今潜伏在九州各处,想要再掀战乱也未可知。”
玉如心明白太贞的顾虑,哑仆盗取冒死到北溟盗书定然所图不小,否则欧阳错也不会生死相随,这么大的阴谋不是单凭几个人就能完成的,所以太贞认为是团伙,极为合情合理。
“可是,怎么解释赵无明跟哑仆有同样嗓音这件事呢。”
太贞颔首,把视线投向了亭外。
“露袈,你来说。”
“是。”
玉如心知道岑露袈一直在,一阵衣服摩擦声后,软底靴子踏上第三级台阶后,一张面容从阴影中清晰而出。
“玉主司是怀疑在下官吗?”
玉如心几乎是弹起来的,恨不得一指头在这位“赵无明”脸上戳个窟窿,就算太贞事先做了铺垫,面对这毫无破绽的脸和毫无破绽的声音,还是吓得不轻。
“你这是什么障眼法?”
岑露袈微微偏了下头,“下官乃圣堂神官,岂能使用那等旁门左道,请玉主司慎言。”这个动作简直不要太传神,玉如心一直觉得赵无明浑身上下透着股子别扭劲,有种臭流氓穿大褂愣充识字的感觉,这一点被岑露袈演绎得活灵活现。
“你离挨揍还有三个数的距离。”玉如心低声恐吓。
“哟,”岑露袈唇角一勾,眨眼的功夫面庞就变了模样,“还真是反了你了,你怎么不上天?”就连声音都随之改换。
玉如心嗷一嗓子,“太好了!我早就想揍那家伙了,多谢你今天成全!”
“哎哎你怎么以下犯上?”岑露袈撒腿就跑,狼狈模样一点都对不起身上套着的冥尊皮囊。
“我打不过他还打不过你?”玉如心自然不会动真格的,岑露袈的演技也是真的好,上蹿下跳嗷嗷惨叫,情绪拉得特别到位,把太贞逗花枝乱颤,“露袈,我就说你肯定会挨揍,你偏不信我的。”
岑露袈躲到亭柱后面,再探出头时,又换了张女子面容,楚楚可怜地望着玉如心,眼里含着一大包泪,“小公子生得这般风流文雅,怎舍得对奴家动粗。”
玉如心差点没直接死过去,这狗东西拿捏得太到位了,知道他向来是吃软不吃硬从不对女子动手,“行行行,”他指着岑露袈的鼻子,“你给我出来,别等我揪你!”
岑露袈袅袅娜娜地飘到亭子中心,对着太贞行了个万福礼,太贞笑得快喘不上气了,“好了好了,你快换一身吧。”
“我觉得这身挺好,这个妆面我花了好大力气研究出来的呢,明天帮娘娘也画一个。”
玉如心忍着头皮上的麻感欣赏了一下岑露袈的脸,眉心正中是朵浪花捧珠的花钿,华光流彩的是真的好看,但仅仅的单看,一旦放大到整张脸就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正如玉如心之前对岑露袈的印象,非男非女、非神非妖,只是个人形的生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