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熵拂袖示意人将赵无明带下去,簌簌衣衫摩擦声后,小院转为沉静,岑露袈跟太贞对了个眼色,也跟着退了下去。
几个人围在八仙桌边,谁也不说话。
玉如心有些累,想靠在椅背上,又感觉一动弹腰上就会发出牙碜的咯吱声。
他垂下眼眸,不知道该看谁,目光落在了桌子中心的骨牌上。
不知道是谁随手翻了一下,正好是一副天九和一副瘪十。
玉如心瞧着牌面上的红点,一阵阵地发懵。
赵无明临走的那句话……这是事实,虚鬼之道与修为无关,论打架玉如心远远比不上在座的三人,可论虚鬼这旁门左道,就算黑衣哑仆的二号鬼有多震撼,在他眼里依旧不够看。
欧阳错偷了两次琉璃书不得,摘录的只言片语到底是怎么演变成今天这般局面的。一个非常诡异的想法从脑子里冒了出来,惊得他一头凉汗。
“累了吗?”背上塞过来一只软垫。
玉如心抬起头,正对上重虞的眼睛。
漆黑如墨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他的一切不安。
“那家伙口不择言,为的就是扰乱你的心神。”
玉如心点头,弯下僵直的腰靠在垫子里,长喘了口气,“没有……是我渴了,也饿了。”
重虞嘴角向上挑起,转向元熵,眸子里却没半分笑意,“师兄该不是怪罪我们把朱公请上来吧,连个点心都不准备了。”
元熵凝了一下,转而展颜,“哪里的话,知道阿玉要来,早就备下了他喜欢的。”
一声击掌后,白照熙再次带了几名仙侍上来,先是一番挪桌子搬椅子,然后各色食盒悉数捧上,盖子打开后,果然都是极精致的样式。
珍馐美馔飘香饶是不够,几名白衣仙娥捧着乐器围在旁边,凤首箜篌居中主位,四弦齐奏白鹤展翅,清泉之音澹澹而出。
玉如心坐在重虞下手边的侧席,单臂倚在凭几上,面对十几样糕点,怎么都下不去筷子。
刚刚说饿了只是信口应付的,面对赵无明,他不敢表现得太上心,重虞这个人看似什么都不在意,肚肠却生得比渔网还缜密,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
“喝那个,你喜欢。”重虞侧颜过来,指向桌上的一只翠玉盖碗。
“哦。”玉如心听话,揭了盖子捧到眼前。
盏子里是一整颗雪梨,外皮轻薄如糯米纸,里面满满都是汤汁,梨核早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粒粒马蹄珍珠丸子。
这跟玉如心在无间狱里吃的那种梨子一样,跟这碗梨汤相比,他炖出的那一锅不明物体只配去喂牛。
玉如心抬脸看向重虞,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苦了你了,天天喝我炖的汤。”
重虞戳破自己手里的那碗梨皮,清甜汤汁汩汩流出,“没有天天,天天喝我坐不到这里。”
“回去接着喝。”玉如心顿了一下,低头笑了出来。
太贞也对这梨汤赞不绝口,“二师兄这炼丹的手艺真是天下无双,”说着举起手中碗盏对着阳光看,“诶?我竟才看出来,这梨皮的里面还镂着凤羽花呢。”
重虞对这些兴致缺缺,几口就把剩下的半碗汤喝了,最后挑起雪梨外皮扔进嘴里,咔嚓咔嚓嚼得清脆。玉如心迟疑了一下,还是对着阳光举起了碗,与太贞那碗不同的是,他手里这只镂刻的是睡莲花。
“阿玉,”元熵的目光投射过来,“你的伤可都好了?”
啧啧,真是好事不出门,挨揍传千里。
玉如心放下梨汤,抱拳还礼,“劳仙尊记挂,本就没什么大碍,我一切都好。”
元熵没有马上回应,操着手坐在主位上,目光柔柔地望过来。
玉如心向来是个溜边的,不喜欢被过多人关注,要不是今早出门洗了脸,元熵这眼神真让他怀疑自己脸上有字。
他端起碗,埋头喝汤,喝到第三口时,元熵这口气才喘出来。
“唉,多事之秋啊。”
玉如心差点喷了,换成重虞,他必然要暴跳而起嘶吼回去,“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诸如此类,可面对元熵他竟然一个词儿都搜不出来。
早知就该多读书,而不是话本子。
元熵意识到话题没起好,自顾自地打起了圆场,他把茶盏一放,收手间云袖在空中划出两个圆润的弧形。
“虚鬼之祸自两千四百年前南汀圣童开始,随着琉璃书被圣堂所受而灭,如今再度卷土重来……”
重虞周身顿时升起一股寒气。
元熵面色不改,继续慢条斯理,“所幸如今琉璃书归属于阿玉,又有三弟你关照教导,这次定然能彻底清除虚鬼,重塑三界轮回平衡。”
世间妖魔鬼怪千千万,能让天下共主亲自过问的就只有虚鬼,并不是其战斗力有多强。
虚鬼是自青桐上挣脱而出的错枝,不受轮回掌控就是对圣堂对元熵最大的挑衅,而且据玉如心观察,这东西跟正常人一样具备繁衍能力,且相当不弱,若是真给他们一方天地,任其修养生息,后果不堪设想。
“你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啊。”四下没人,重虞问得也不客气。
元熵转过脸,笑容意味深长,“三弟多虑了,愚兄是考虑到你又要应付冰凌海的叛乱,又要帮阿玉收复沽州,分身乏术,你可切莫会错了意。”
重虞紧跟上,“琉璃书只是一本秘籍、一团灵力,放在什么人手里就施展什么作用,万年前有人苦心孤诣地将琉璃书从北溟偷了出去,还毁坏了冰地大王莲。很明显,现在是那帮人死灰复燃,想继续对琉璃书出手,师兄不会是听了赵无明的鬼话,又开始怀疑小玉了吧。”
元熵笑了笑,“三弟哪里的话,当初恩师将冰地大王莲赐予你,将阿玉的原身赐予我,都是天地之间的灵物,都是恩师精挑细选,哪里会有不好的呢?天不假人,冰地大王莲中道陨落,阿玉功德圆满,冥冥之中说不定也是恩师的意愿。”
玉如心懂双刃剑的道理,重虞给他下死命令禁止碰虚鬼之术,其实是一种保护,亏得他一直在重虞眼皮子底下活动,不然还真说不清。
可转念一想又不免生出悲凉,琉璃书给了他万千荣耀,同时也将他置于孤寒高峰,受万千人猜忌凝视。
重虞没理元熵,转向了玉如心,“你傻愣着做什么,不是饿了吗?”
语气半喜半嗔,跟素日一样。
玉如心哦了一声,一手端碗一手持勺,对着薄薄的梨肉就戳了下去。结果这东西剥皮大馅压强大,清汤当场呲了出来,玉如心偏了下头,脸保住了,衣衫却湿了一大溜。
七纹神官的官服自是防水,汤汁好似荷叶上的露珠,顺着大襟滴滴答答往下流。分餐宴都是矮桌矮凳,玉如心这会盘膝而坐,那点汁水半点没浪费,全都聚在了他的下腹怀里。
“……”
重虞递过一方旧帕,玉如心闭眼抬手,稳稳接过帕子掸掉水珠,全程没用上三秒。擦过之后顺手递回去,重虞的手一直等在原处,抓起脏帕子,在身上随便找了个地方就塞了进去。
水渍擦了下去,玉如心还是说不上来的压抑,轻咳了一声,“我出去透口气。”
“去吧。”
玉如心起身主桌走,元熵隔着香炉跟太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既不沉重也不轻快,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临近了就听见元熵问大师兄在忙什么身体可安泰,太贞答了一句种麦子,两人又是沉默。
“阿玉何事?”元熵抬起头,双眸明亮如星。
“回仙尊大人,”玉如心施礼,“离恨天风光锦绣,臣想游赏一番消消食。”
元熵笑眯眯的,“去吧,叫阿照陪你。”
“是。”
玉如心跟卸下多大包袱似的,告了礼往外走,一出月门就看见白照熙,以及两名站得溜直捧着茶具等添水的小仙侍。
白照熙正绷着脸训话,玉如心拉了拉他的胳膊肘,“训了几千年还没训够,快走快走,我要憋死了。”
“一会动作都轻些,尤其仙尊大人的茶,万万不许搞错了!”白照熙又嘱咐了那两个小几句,这才跟玉如心走了。
两人一路向西行,浮生院除了前面的两进院,后面还有多出一幢罩楼,从东西两侧的回廊可以绕过去。一上廊子,就看见两个小仙侍坐在阶前,眉开眼笑谈得甚欢,白照熙一瞪眼,立刻拿起掸帚灰溜溜地走了。
玉如心说游玩,不过是应付元熵的客套话,两个小仙侍一走,他立马就占了那处祥云踏步阶,“就这吧,我歇歇。”
“在里面坐那么半天还没歇够?”白照熙不依不饶起来,一把将人捞了起来,“你跟我来。”
玉如心闹不清了,明明是他把白照熙拉出来的,这会好像反客为主了。两人沿着回廊继续往深处走,白照熙脚边越来越急,一路驱赶看守的仙侍,那架势像是要去砸谁家的场子。
“师兄,”玉如心在后面喊,“这是做什么,你扯得我胳膊疼。”
白照熙手攥得绷紧,赶路似的进了后院,站到假山后面,确认四下无人才松开手。
“师兄,可是有人欺负你?”
“是不一样了,现在知道替我出头拔创了。”
玉如心瞬间知道不好,白照熙向来是个炮仗脾气,一旦阴阳怪气,必然是生了大气。
“怎么了……?”
“怎么了?”白照熙冷笑一下,“行了,我也不跟你多废话,你今天就留下来,留在离恨天,再也不要回乘泠风。”
这话说得极认真,怎么看都不像是开玩笑,玉如心大为不解,声调跟着提了两格,“为什么?”
“为什么?”白照熙低吼,“再待下去你命都没了!”
玉如心大概懂了。
他这个是实打实的刀子嘴豆腐心,四百年间罚他最多的人非师兄莫属,护他最多的人亦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无间狱具体发生了什么也许没人说得清,也正因为说不清,才成功催生出一个个灵魂画手,画完鼻子再画眼,生怕不够离奇离谱。
玉如心苦涩地笑了一下,“你可别听外面的人瞎传,还有人说我身首异处呢,这不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