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公!”
玉如心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跟着一同过来的还有岑露袈。
偌大的屏风扑倒在地,从元熵的绣像处断裂而开,血喷得满副都是,好好的贺寿祥瑞成了血溅七尺。
朱公躺在血泊中间,胸前微弱地抖了两下,就再没了动静。
人堆里不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句,“仙尊的绣像身首异处了,大凶之兆啊……”
这话飘进了许多人的耳朵里,玉如心抬眸环视,目光锐利如刀,那些小仙侍哪里见过这场面,连惊带吓,一个个面如死灰。白照熙强忍着镇定站出来,厉声呵斥众仙侍。
“谁敢说出去一个字,就是不要命了!”
满地都是朱公血,配上他那张黑白相间的脸,即便光天化日看着也是吓人。玉如心沉了口气,踱步过去,伸手按上了朱公的前胸。
手感犹如干瘪的葱管,心跳弱不可闻,朱公胸膛上的骨头几乎全碎。
好狠辣的手段。
玉如心渡了些灵力过去,须臾过后,朱公睁开了眼,满含不甘地望向玉如心,眼底一派赤色浑浊。
“何必犯傻?”
朱公摇摇头,“公道二字如海市蜃楼,即便还之,孔府也满门皆死,师姐疯癫无状,什么都挽回不了,倒不如杀了那恶贼来得痛快……只恨我……”这声音堪比风中残烛,纵使用尽气力,还是戛然而止。
岑露袈大为惊骇,转过去直指赵无明,“你太张狂了!竟敢当众行凶!”
赵无明掸了掸衣袖,气息始终一丝不乱,“大家都看见了,是朱公偷袭我在先,我是自卫。”
“你击退他就好,何必下这般死手!”
赵无明云淡风轻,“他对我何曾不是下了死手?学艺不精技不如人罢了。谋害神官本就是死罪,天姚星君回护罪犯,又是何道理。”
“你!”岑露袈脸色苍白,“你少在这里强词夺理,分明是你心虚。”
赵无明直接不理,转头向元熵躬身施礼,已为请罪之意,丢给岑露袈一个冷冰冰的后脑勺。
白照熙极有眼力,带着几个仙侍把快断两截的朱公和已经断成两截的屏风往下抬,太贞脸色难看地瞧了眼屏风的残骸,坐到了重虞的对面。
“唉,本想给师兄贺个寿,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
在场人都脸色凝重,唯独重虞波澜不惊,倒也符合他没心肝的德行,从怀里掏出两枚正方体小锦盒推到了元熵面前,“我都忘了,这是我跟小玉的贺礼。”
“三弟客气了。”元熵也不推辞,打开锦盒,两簇光芒瞬间照亮他的面容。
那是两颗龙眼大的珠子,一红一蓝,光彩夺目。
“这是……?恕愚兄见识浅薄了。”
重虞淡然一笑,“没什么,一对小玩意罢了,我前日去冰凌海征战,在一只老蚌中寻得的,同一蚌中结出双珠又是稀罕颜色,也算有些趣味,小玉说可以拿来给师兄把玩的,别嫌弃啊。”
院中血气还未散开,重虞几句话就将气氛转变了,玉如心前一秒还沉浸在窒息中,这会被重虞搞得焦头烂额。
他压根就没想起来给元熵准备礼物,重虞倒是替他备下了,可备的是什么玩意。他官位再高也是重虞麾下之臣,怎么能跟主上送一样的礼品。
还有就是!旁人再怎么亲近,最多叫声“阿玉”,这家伙当着众人的面,一口一个“小玉”地叫着,听得玉如心只想找个地缝缩进去。
别说了,他心里暗想,狠狠瞪向重虞。
元熵倒是接过了话头,“世上最难得的就是个巧字,既是阿玉的心意吾自是贵若珍宝,岂有嫌弃的道理,师弟不要说笑——阿玉,不要站着了,快坐吧。”
这时八仙桌上只剩一个空位,就是元熵正对面的末席。按道理来说玉如心身为七纹神官,坐在那里也不算什么,然而那是张牌桌,要是坐下了岂不就成了元熵的牌搭子。
玉如心踟蹰了好一会,瞧着那张八仙椅怎么都放不下屁股,重虞一把拉上他的臂弯,“傻愣着干什么,你不累吗?”
“哦哦。”玉如心身子一歪,挖了重虞一眼,转身坐下。
他一落座,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仿佛朱公那一篇就可以揭过不提了一般,一个个都动了起来,奉茶的奉茶,端果子的端果子。
玉如心瞧见白照熙手里那副白玉骨牌了,愁得眉头直拧,赵无明还无事人一般地站在院子,接过骨牌就要走近,连着素日笑脸的岑露袈的都脸色铁青。
可元熵不发话,谁又能怎样。
玉如心根本没心思玩牌,就算是豁出去得罪元熵也得把话说透,刚要开口,重虞的膝盖就顶了过来。
他转向重虞,瞪圆眼睛,对方却不紧不慢地端起茶,闭目合眼地品鉴了起来。
半点看不出桌布下面两人的腿都拧成麻花了。
“茶不错,”重虞作回味状,“不是你自产的那些佳品吧。”
元熵笑了。
太贞接过,“是我带来的,他的东西我可喝不下。”然后对着赵无明一挥手,“算了,你也不必侍奉了,我没心情玩牌。”说话间,脸色就沉了下来。
估计也只有太贞能在元熵面前撂脸子还不被猜忌了吧。
元熵叹了口气,“怪我了,本想着今日跟你们好好聚聚,消减消减案牍之苦,结果出了这档子事。”
太贞笑了一下,“师兄这么说,我可无地自容了,毕竟是我把朱公带上来的。”
玉如心甩头看过去,太贞即便是心情不悦,也是极美极端庄的,甚至比十年前多了几分沉稳。
元熵颔首,“师妹哪里的话,这件事我自有打算,等今日盛典散了自会去查办,凡涉案者,任凭是谁都逃脱不掉。”
“师兄不必说了,”太贞微微抬手,算做打断,“我知师兄为了护我,已经做了许多,可我素来坦坦荡荡,不愿意听闲话。要办就拿到台面上光明正大地办,这件事起始于我家,我自是不能袖手旁观,索性就把事情捅出去没什么可丢人的。”
“师妹言重了……”
玉如心能体会太贞的心境,他亲眼见到过当年两人在一起的样子,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浓烈情意。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他们两个也不打算隐瞒,若不是北溟闹出那么大一件事,只怕早就跟沉溦摊牌,双宿双飞去了。
后来元熵修了无情道,斩断**牵连,两人之间又有处决陵光那件事横亘着,如今同桌而坐,中间也隔了万里银河,眼底惟余一片哀鸿。
玉如心大概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可心即便死了,元熵也还是在维护太贞。
太贞语气加重,“师兄,你若真心护我,就下令吧。”
“好吧,”元熵轻叹一声,“无明,这事涉及到你,你还有什么可辨。”
赵无明整肃神情,绕过牌桌,恭恭敬敬地跪在了下面。
“回主上,”这是赵无明从未用过的称呼,此刻那张万年寒霜脸也终于流露出了恳切,“臣自小就仰慕仙尊大人,奈何资质愚钝,怎样都领会不了大道真理,飞升一事上更是无缘,做过唯一错事就是娶了孔家女儿,误了她的一生。”
“说得好听。”岑露袈小声嘀咕了一句,传到了玉如心的耳朵里。玉如心也想质问一句,既不爱又为何要娶,姻缘二字在这等人眼里到底算个什么。
赵无明就当没听见,继续自顾自地陈情,“可害她的人终究是欧阳错,臣无能不是欧阳错的对手,当时只能自保。事后即便善待于她,也终究是亏欠。但臣自幼熟读仙尊典籍,断断做不出残害发妻一家这样的禽兽事,请主上明鉴。”
玉如心嗤之以鼻。
元熵点了下头,语气依旧是平和温润,“无明,你熟读律法,就更该清楚清誉二字之重,本尊今日要秉公办理此案,你可有怨言?”
赵无明一个头磕了下去,“臣不敢有怨,臣自请前往乘泠风判官司,捱过一切刑罚,证明臣的清白。”
“哎呦!天巫星君对自己可真够狠的。”岑露袈脸色倏然一遍,惊讶地喊出了声。
赵无明横眉冷对,“下官只求清白,若非如此,如何堵住一众宵小的嘴!”
岑露袈又吃了瘪,一甩袖子不说话了。玉如心想到的却是更深一层,世人都说判官司流水的刑罚不是人受的,可只要修为够了肯舍出大半条命去,也不乏扛过去的案例,否则无间狱里还至于总闹床位紧张?
再说还有一人,灵力低微也逼得云晋动用了最后一招——毒花胡巧,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赵无明若是没点把握绝不会自请入判官司,绝不能让他踩着乘泠风在世人面前演苦肉计。
元熵沉吟,不置可否,倒是重虞噗呲一声笑了起来,“你想来,我却不愿收你。”
玉如心一下心肺入庙,周身一种稳当当的舒适感。
“判官司里都是些丧尽天良的恶鬼,你现在顶多算个嫌犯,去那里算怎么个说法,亏你还自诩熟知律法,我看分明是想打我的脸。”
玉如心差点笑出来。
元熵打了个圆场,“三弟莫要说笑,无明也只是一时情急,你这一句话他可真是罪该万死了。”
“行吧行吧,”重虞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嘴脸,“我最近忙得很,料理完冰凌海还有沽州,左右都是虚鬼的案子,那就回来一起审吧……这段时日只能麻烦老二你亲自看管一阵子,话说你不会让他给跑了吧。”
元熵语气也暧昧起来,分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我必时时刻刻都带着无明,绝不让他离开我视线一寸。”
可别管怎么说,赵无明这坨烫手山芋总算是抛出去了,放在离恨天简直再好不过,一来元熵绝不会给赵无明任何耍把戏的余地,再有真出了什么事,比如畏罪自杀什么的,也是死在离恨天上。
事情就算敲定,元熵当即就判了赵无明一个卸任待审,软禁离恨天后院之中,几个仙侍旋即拥上,摘乌纱帽夺神官令,最后官袍一揭,赵无明一身雪白中衣立在院中,跟被褪了毛的牲畜似的。
当众剥衣除冠这事分怎么看,若是个皮糙肉厚的,诸如藿知成之流,扒得他光勾子还要甩甩胯骨恶心别人。可若是个爱惜颜面的,尤其是文官,那便是奇耻大辱。
赵无明咬了咬牙,对着元熵恭敬行礼,就跟着仙侍退了出去,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向了玉如心。
“若论虚鬼一道,这天底下无人能出玉主司其右,在下就在离恨天恭候玉主司凯旋。”
“你什么意思?”玉如心脸色刷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