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熵倒是换了一身家常的便装,气色极好,周身不见酒气,仿佛那一杯一杯轮流敬他的都是清水一般。
“今日难得有这样好的阳光,咱们在院里支起桌子如何,就跟听学时那般。”
头顶碧空如洗,院内绿意盎然,玉如心想着元熵必是好意,自知不能乱了礼数抢先应和,可重虞跟太贞彼此看着,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意,谁也不说话。
气氛就这么倏然沉了下去,好在两秒不到,太贞就换了表情,对元熵微笑颔首,“客随主便,一切听从二师兄安排。”
重虞则是一贯的散漫洒脱,“我无所谓的,只要有酒喝有钱赢就好。”
玉如心早就有所耳闻,三尊各有爱好,重虞热衷游猎钓鱼、沉溦醉心吹拉弹唱、元熵则是烹得一手烂茶,送不出去的那种,好在青牛峰上有自产的茶园足够他祸害,否则整个昆仑都要跟着喝刷锅水。
即便如此,这几位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打牌,每逢节日就聚在一处,那时青牛峰上灯火通明,一个个红着眼睛滚赌到天亮。
玉如心少不了也被重虞按头学了打叶子牌,那玩意需要四个人,沉溦看样子是不会来了,他求救地望向岑露袈,对方却把脸别得远远的。
元熵笑着挥手,“三弟,这回你可不一定能赢了。”
“我永远不可能输给你。”
玉如心暗暗翻了个白眼。他的牌技属于填鸭式教学的产物,想赢牌除非凑一桌天生智力障碍。重虞这次保守是把上次赢来的几个岛如数奉还,差一点……就看虞大胆下什么注了。
两名仙侍搬了张紫檀八仙桌出来,刚放下,祥云纹桌布就铺开了,中心绣着八卦方位,自动对正四个玩家的方位。
玉如心好个无语,为了个玩,连桌布都是精心布阵过的,这元熵也不比重虞靠谱到哪去。
那两个走到桌边,自动坐在了上下家的位置。叶子牌是对家为同伙,元熵和重虞一上来的气势就拉到了头。玉如心不好说什么,太贞明显露出不满,伸手敲了敲桌面正中心,“我说两位,这登闻鼓都敲到家门口了,是不是先理了正事再厮杀啊,也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小花池边上,那地方多了一架刺绣屏风,以及跪在屏风旁边满脸狼藉的朱公。
元熵手指在屏风和朱公之间打了个来回,“师妹,这是何意?”
那架绣屏上刺着苍松白鹤,树荫下元熵身长傲立,一派卓然仙气。朱公往元熵的秀像边上那么一跪,活像一撮没及时拔除的狗尿苔。
这屏风绣工惊为天人,又是松鹤延年的吉祥图腾,一瞧就是元熵的寿礼,跟朱公摆在一处,着实令人看不明白。
太贞扶了下额角,“屏风是我为师兄准备的寿礼,以白鹤羽毛捻线,戴胜一族千名绣娘千日完成,寓意极好——至于边上那位,是绛云州红颜镇的地神官,说有冤情禀报,我跟三弟上来的时候撞见了,看他可怜就管了这桩闲事,师兄不会怪罪吧。”
元熵挑了下眉,饶有兴致地看向朱公,并没有说话。玉如心自从戴过眼镜才算知道眼神有多差,这会居然在朱公脸上看到了咬牙切齿的神情。
众人不语,倒是站在旁边的赵无明先冷冷开口,语气依旧是一贯的令人讨厌,“地神官?地神官未经传唤私闯离恨天,依律仗责三千削去五成修为;进离恨天仪表潦草着奇装异服,依律仗责两千再削去两成修为;两罪并罚,应免去朱桓神职,贬为凡人。”
这个局面就很诡异,坐着的两位还没说话,赵无明一个三纹神官就直接出言驳斥天后娘娘,语气明显带着找茬的意味。
这就好比大人议事,突然窜上来个猴孩子,操着满嘴官话装大尾巴鹰。
玉如心觉得恃宠而骄这个招牌发给赵无明也不为过,不用他给岑露袈使眼色,那边就压不住火了。
“赵星君对官吏律法了然于胸,时时刻刻谨记考核,真不愧是仙尊大人座下第一红人,在下自愧弗如。”
赵无明面无表情,“居其位谋其责,在下只是秉公办事,实话实话,天姚星君不必阴阳怪气。”
“我怎么阴阳怪气了?”岑露袈差点跳起来。
玉如心拉住岑露袈,转向重虞,“尊上,要不让朱公先说吧。”
重虞笑着翘起二郎腿,“哈,你也是个不懂规矩的,这里是仙尊大人的地方,你问我做什么?”
这话戳得元熵不得不表态了,“既有冤那便陈情,世上之事本无绝对,再严密的律法也会有蠹虫,无明啊,你不必太紧张。”
玉如心哼了一鼻子,“仙尊大人说得对,又不是告你,你紧张个什么……朱公,你如实说就是了,仙尊大人给你做主。”
朱公定了定神,以膝代步,往前挪了一尺离开那扇屏风,正好跪在了甬道上。
鹅卵石颗颗凸起,硌在朱公的膝盖骨上,玉如心都替他疼得慌。
“下官要状告之人,正是天巫星君赵无明!”
众人神色俱变,唯独赵无明依旧波澜不惊,淡着一张脸瞧向朱公,眼底晦暗难明。
朱公明显额头渗汗,还是咬牙接着说了,“赵无明原系孔府弟子,偷修邪术,将全府上下炼成虚鬼,其中就包括赵无明的发妻孔文袖!”
说到这,朱公额角青筋根根暴起,一双眼说不上是哭的还是怒的,全都被血荫覆盖。
这种程度断然是演不出来的,可急怒之下,说话必然语无伦次,缺了缜密的逻辑。
“他!他赵无明为了飞升,勾引我师姐,做了孔家的赘婿!进了门又弄权作恶,把全府上下九十六口全都炼化成了虚鬼,可怜我师姐如花似玉的年纪,被他折磨成了疯妇!他现在高居神官,全然不管俗世凡家,留我师姐一个人活受罪……”
朱公声泪俱下,玉如心却只想踹他两脚,一桩恶劣的灭门惨案生被这家伙说成赵无明私德有亏抛弃发妻,性质全然就变了。
赵无明闻言走了出来,在朱公前面三四步的地方站好,相比对方的狼狈,显得尤为气定神闲。
这人先是见了个礼,然后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臣在俗家时的确为红颜镇孔府之婿,发妻是孔氏文袖,这些臣在履历中已然写明,并未有半丝隐瞒,况且神官俗世之时有家眷本就寻常,并不触犯律法。至于这位朱公说的虚鬼一事……”
他顿了顿,眼神移向玉如心,“红颜镇的案子是玉主司亲自办的,十年前就尘埃落定,主犯乃是前落花山护法龙帝欧阳错,这个罪责臣万万领受不起。”
玉如心吸了口气,在红颜镇时,他的功法还不足以辨认各种类别的虚鬼。
欧阳错被琉璃书排斥,只能学到一世枯荣阵,这样的虚鬼体内只有一片魂盘,鬼力很有限。
而陵光和戎承天体内的双生梦魇阵可以做到两片魂盘融为一体,鬼力交相呼应,又外加那个黑衣哑仆的修改,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如果赵无明就是黑衣哑仆,不排除他也能做出一号虚鬼,从红颜镇到花墟山,这一路遇见的数以万计的虚鬼中,根本不能分辨到底哪些是欧阳错炼化的,哪些出自赵无明之手。
就算都是假欧阳错之手,更说明赵无明就是背后主使的那个。
“这世上有的是藏身于幽暗的毒蛇,最是擅长借刀杀人,用另一桩案子给自己打掩护,”玉如心眼神冰冷,“你有没有做过,是不是欧阳错的同谋,还要看证据看调查,不是一句不敢领受就可以的。”
赵无明抬眸,细长眉眼中充满危险,直白不讳地盯着玉如心,“玉主司言辞凿凿,硬要将这莫须有的罪名栽到下官头上,下官无话可说。”
“好了,无明,你也不必心急。”元熵终于开口了,顿了一下,接过白照熙递上来的茶盏,细细地刮着水面上的浮沫,白瓷盖碗之间声响极小,却引得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元熵垂眸思了片刻,转向了重虞,“三弟,红颜镇孔府上可还有剩下的人?”
重虞手臂搭在扶手上,轻轻翻腕,“都是虚鬼,成天张牙舞爪地要吃人,闹得很,早毁了。”
元熵淡淡地哦了一声。
确实有些死无对证的意味,那案子过了许久,又有欧阳错和恪丹门做掩护,很难从中找出破绽。
朱公吸了吸鼻子,众人立马露出嫌弃面容。
“啊啊,”他尴尬地讪笑了一声,不乏心虚地说,“请冥尊大人恕下官死罪,下官看师姐实在是可怜,私自将她藏在了朱公祠里,现在是唯一的人证了。”
赵无明斜眼瞥过去,视线一触即离。
元熵面露赞赏,“事从权宜,也不算死罪,那便派人将赵夫人传来,与天巫星君当场对质。”
玉如心依稀记得孔寿亭抱怨过家中无子,但对孔小姐其人完全没印象,好在元熵同意将孔小姐传来,偏这朱公又吞吞吐吐上了。
“这……师姐她、行迹颠乱,又没见过什么世面,怕是会污了几位大人的试听……但下官转述的句句属实,若有一句虚言,就让我烈火焚身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赵无明冷淡开口,眉眼间染了淡淡的哀伤,“文袖早就疯了,疯的两年间,我请了许多医修都束手无策……我因修炼无情大道,与她情分渐淡,可丈夫之责不曾推脱,一直到我飞升,都有善待于她。”
元熵微微点头。
按照圣堂的规矩,神官飞升是可以点兵点将的,即便家眷不是修行之人也可荫封十代,孔文袖的日子怎么都不会太难过。赵无明三言两语,就把自己塑造成了有担当有情义的好丈夫,还不经意地点明了孔文袖是疯子的事实。
疯子的话怎么作数呢,局势瞬间一边倒向了赵无明。
玉如心扫了眼朱公,知道这家伙一没脑子二没嘴劲,断然指望不上,刚转过身面向元熵,打算讨个旨把这差事揽过来,后面就发出了奇怪的响动。
朱公还是伏在地上,恶狠狠地盯住赵无明的背影,脖子跟脸憋成猪肝色。
“赵无明,拿命来。”
这声音像是囹圄中的野兽,绝望而决绝,颤抖的尾音里皆是同归于尽的死志。朱公身体绷成一弯诡异的弓形,脊背四肢肌肉瞬间炸裂,发出惊人的爆发力量,对着赵无明直冲过去。
玉如心无法判断朱公是糊涂至此,还是本来就抱着刺杀赵无明的心思来的,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那两人又仅仅一步之遥。
等他出手时,赵无明已经发出了掌力。
这一掌力道十足,正拍在朱公的心口,血花四溅间,朱公的身体横着弹了回去,后背重重地撞在了那扇松鹤屏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