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抬起头来!”玉如心语气渐疾。
那名仙侍抖得更厉害了,趴在地上不肯起来。白照熙见状立刻起身上前,瞧见那把比车轴还黑的脖子,脸色顿时差到了极点。
见缝插针铤而走险胆大不要命这项优良传统自玉如心起,稳稳当当地传承下来了!
白照熙咬着牙,“哪混进来的!”
这一混直接能混到元熵跟前,一整个的青出于蓝。玉如心有些汗颜,看向白照熙,“师兄,大喜之日切莫动气,悄悄送下去等明日再问吧。”
白照熙闭了闭眼,“带下去。”
那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掀开身前的梅花食盒,一股白烟窜了出来,质地厚重很像面粉,味道类似臭鸡蛋。
玉如心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一大步,算是没沾着。倒是一点没剩,全都扑到了白照熙的脸上。
“咳咳咳……”白照熙满眼都是眼泪,扇着巴掌退出白烟,这时那个假仙侍已经跑到了浮生院近前,身后一路青烟,眼看就要翻过围墙。
玉如心看得清清楚楚,假仙侍是朱公,这厮不知从哪搞来这么多女子匀面用的脂粉,剪了胡子给自己涂成个大白脸,却遗忘了后脖颈子。
“快追!咳咳咳!”白照熙给一众仙侍下令,又振臂向远处的守门天兵挥手。
朱公再不济,也是修炼飞升上来的,功力远在仙侍之上,小碎步嗖嗖带风,说话间就窜上墙头,下一步就是跃进浮生院。
看那家伙的架势绝不是争宠这么简单,一旦闹开白照熙首当其冲。玉如心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刚要跃起,就被重虞揽了过去。
“让他去,让他去!”重虞笑得嘴都歪了。
玉如心气得鼻子冒烟,“这裉节上,你还有心思笑?”
重虞拉着玉如心往前走,嘴角始终没压下来过,“这么好看的戏你居然不让我笑,这么霸道,真是恃宠而骄。”
“你可真是不可理喻!”
好在两人脚力不慢,进到浮生院时,朱公连二门都没过去。
圣堂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事祥瑞之日,别说动手打架,就连疾言厉色都不行,更不要提动刀剑见血腥。以往碰上这样的日子,白照熙都千叮咛万嘱咐,一个个嘴巴有些把门的,别死啊活啊的什么话都往外沁,冲撞了好日子谁也担待不起。
这会子朱公站在二门院墙上,脚踩着琉璃绿瓦,手上拿着把尺长的笏板,那是他的神官令,左右各站了两名天兵,举着棍子套网,冲他虎视眈眈。
白照熙站在墙下,指着朱公调遣天兵,声调不高但极为坚决,“抓活的!别弄死了!送到天刑星君那严加审问!”
玉如心拂去额角冷汗,抬头看向朱公。
这个时候了,也顾不上什么尴尬不尴尬,院里面都是三界有头有脸的人,最差都是个七纹神官,朱公不想活了是他的冤孽,一干人等都得跟着领罪。
“朱公,我给了你一次机会,却不想你冥顽不灵,浮生院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重虞托起下巴,笑而不语。
朱公不认识人但认识衣服,面前两人穿着真金云锦,前面文气俊美的身上有七处云鱼纹,而站在后面那个不怒自威的,整整有……九条!
惊恐、焦急、悔恨、乞盼……无数情绪涌上心头,朱公两眼飙泪膝盖发软,两条腿筛得越发欢实,眼看着就要原地跪下。
“大人,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认得大人和冥尊大人,可小人私闯离恨天不是为了功名利禄,是红颜镇实在有冤情,沉冤似海不得昭雪啊大人!!”
玉如心看得呲牙咧嘴,那二院的墙头铺满了琉璃瓦,苍翠典雅光可鉴人,单是站着姑且还要留神,朱公这会又哭又喊俩眼睛跟烂蒜似的,怎么看怎么吓人。
“你先下——”
“来”字还没出口,朱公就趔趄滚下墙头,一头栽进院里去了。
轰隆——哗啦——哎呦喂——按住他——!
嘈杂声音接连响起,玉如心一阵无语,回头瞧着重虞。
“看我干什么?”重虞笑,“他自己摔进去了。”
“您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玉如心哼了一声。
重虞无辜地摊摊手,“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了,我可一下手都没动,再说了,天下共主的福泽哪里是一介小小地神官就能冲撞的,要是能在寿诞之日澄清一桩冤案,传到三界去可又是一段佳话呢。”
玉如心懒得跟重虞扯皮,抬脚进了院。
浮生院是元熵的静心之所,规模不大胜在雅致,一进院玉如心就看出来了,此处完全是比照着当年北溟那处茅庐所建,翠竹茵茵流水汤汤,仙鹤闲庭信步,白鸽晾羽亭上。
朱公从天横降,被几个天兵拿棒子叉按在地上,身下是几株兰花,额头上划破了一个口子,血柱顺着脸颊鼻梁往下淌,冲开厚重白粉,真有些惨不忍睹。
玉如心扫过旁边的竹子,暗暗替朱公松了口气,倘若这家伙再偏两尺就要砸倒竹子,被戳出几个血洞都保不齐。
朱公一瞧见玉如心又是撕心裂肺,“大人,大人明鉴,下官着实有冤情!”
玉如心怀疑朱公急出了失心疯,要不干嘛一直揪着他不放,他要是有明察秋毫的本事,还至于被这么多破事缠得脑袋发胀。
“你不必如此,”玉如心给白照熙递了个眼色,“若是有冤,为何不层层上报,跑到这里搅闹仙尊的寿诞,若天下的神官都如你这般,圣堂岂不是要乱套?”
白照熙从袖子里抽出一方素帕,沾了些药粉,满脸晦气地甩给朱公,“赶紧擦干净,切莫脏了院子。”
重虞暗笑了一下,还是被玉如心瞧见了,狠狠瞪过去一眼。
朱公看得张口结舌,被白照熙一打断,愣了片刻接过东西,按在自己额头上,还是对玉如心说话,“回大人,非是下官不懂礼数,只是下官要状告之人手眼通天、无法无天、一手遮天……”
“够了!”玉如心冷冷打断,“圣堂素来吏治清明,律法严明,哪有这样的人!照你这样讲,圣堂岂不是成了修罗场?几万年清誉全都毁于你口,你要将仙尊大人置于何地!”
白照熙早就忍不住了,唤过身侧的两个天兵,“带下去,扔到天刑大牢去。”
朱公快爬了两步,拽住了玉如心的脚踝,“大人,下官不敢对仙尊大人不敬,只是那人是仙尊近臣,没有大人庇佑,下官不敢开言呐!”
玉如心再傻也明白了,朱公今天本是抱了死志来的,见了重虞反倒给了他新希望,毕竟御前告状是招险棋,若有重虞替他说一句将是天大的助力。再退一步讲,今天即便告成了,他的仕途也是到此为止了,这人还真是颇有城府,知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放手!你自己犯糊涂,拽着我也是无用!”玉如心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白照熙来解围,“好你个朱公,到了离恨天还到处攀附,简直可恶!罪加一等!”
朱公拽得更紧了,嘴里一叠声地高喊,“百年仙府,虚鬼泛滥,当真没人过问吗?”
玉如心脸色一变,红颜镇的仙府只有一家,就是孔石亭的弟弟孔寿亭之所在,他清楚地记得恪丹门朱家那笔烂账,孔寿亭的妻子就是朱云禾同父异母的妹妹,姓朱但并没有朱家血脉,空挂着个名儿而已,即便如此也给孔寿亭一家带去了万丈荣耀。
他去这个二孔家的时候功力尚低,被白蟒咬了一口就直接晕过去了,如今想想,很多细节都在那时漏掉了。
玉如心下意识地看向重虞,朱公见缝插针,又喊了一句,“孔府满门沦为虚鬼,凶手却高居圣堂,侍奉仙尊身侧,下官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要给孔家上下九十六条冤死的人命讨个公道!”
重虞耸了耸肩,问玉如心,“你觉得怎样好,我都依你。”
此话一出朱公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止不住地给玉如心磕头,裹着药粉的额头砸在青石地面上,发出空空的木鱼声。
事出突然,玉如心只能强迫自己镇定,转头面向朱公,深深地吸了两口气。
事关虚鬼,换做平时玉如心必当毫不犹豫把人提回乘泠风,扔进判官司里里外外扒个干净。可从上离恨天起,玉如心的神经线始终紧绷着,生怕行差踏错给重虞招来麻烦,他太清楚重虞的性子,只要他说一声带走,今日就算天打雷劈,朱公都要被投到乘泠风去。
这时,有人替他说话了。
“这位大人先起来吧。”
玉如心转头看去,从月门进来两个人,凤羽图腾官服的是岑露袈,走在前面笑意盈盈的正是太贞。
“仙尊大人圣明,冥尊大人神武,都到了离恨天还不把事情光明正大地摆出来,非要牵扯着玉公子让他难堪是何道理呢?”
玉如心昏热的脑子总算注入一汪清泉,瞬间清明了大半,他往后退了一步,暗暗甩开朱公的手,对着太贞见了个礼,“拜见娘娘。”
因为泣露的事,玉如心见了太贞瞬间愧疚,封官时闹得鸡飞狗跳就没来得及告罪,今日太贞不计前嫌帮他说话,更是臊得脸皮发烫。
太贞今日没戴九凤明珠大冠,风采却不减分毫,冲玉如心颔首,“阿玉,事急则缓办,越是看着隐情重重,越是要拿到台面上分说个清楚明白,切莫让自己落人口实,你说是吧阿虞?”
十几年没见,玉如心莫名觉得太贞的气韵跟之前有所不同,却又说不上来何处不同。重虞微笑,“你问我做什么?区区百十人的小案子,我让小玉练手而已,阿姐何必大惊小怪。”
“既如此,那就当堂会审,权且当个解闷的吧。”
重虞笑意转为深邃,“好主意。”
这时院子里又进来了不少人,有穿水长东制服搬搬抬抬的,有穿素白仙侍装捧酒传膳的,白照熙让那几个天兵退了下去,亲自弯下腰,伏在朱公耳畔笑着说,“朱大人好手段,奴婢佩服至极。”
“不敢不敢。”朱公耷拉着脑袋,全程不敢正眼瞧。
“别拘礼了,奴婢扶您起来了。”白照熙最后半句咬得极重,一抬手就把朱公扯了起来。
浮生院正殿一排五间大房,时逢春和日暖,窗扇全都开着,竹排风铃随风轻摇,发出悠然响声。
重虞跟太贞并排走在最前面,玉如心紧随其后,身后则跟的是岑露袈,白照熙半押半架地拖着腿软的朱公,踉踉跄跄地跟在最后面。
几人刚下小桥,元熵就已经站到了廊下,满面都是盎然红光,眉眼含笑地迎接众人。
玉如心总觉得元熵在看他,遥遥致意后,把目光挪到了后面的赵无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