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这一觉睡了个昏天黑地,准确地说是只有玉如心一个人在睡,重虞阴间作息改不了,一路瞪眼到日出才睡,见玉如心睡得香甜,撑起玉伞挡住光,又帮玉如心续上了一段。
玉伞能遮光却遮不了温度,玉如心越睡越热,混沌中亏他还记得重虞素日体温是偏凉的,烦躁地踢开羊毛毯,也实在忍耐不住,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就看见了伞面上的西府海棠,殷红如血,娇美中略带凄楚。
他见过这伞,当初给冰地大王莲遮阳的就是它。
好在玉如心不是个小心眼的,就算是,也早被重虞也训练出来——谁让他看上这号人了,要是计较前科,那可真是别活了。
甩甩头调整出个体面微笑,收起伞的刹那彻底瓦解。
“啊啊啊啊!!!!!”
“干什么?”重虞满脸不耐烦,因为光线也因为喊声。
头顶艳阳高照,那个高度最起码是巳午时交接,别管哪个时辰,横竖是错过元熵寿诞的正典了。
这地方太偏了,连礼炮声都没听见!这伞遮光也太好了,太阳照屁股了愣是没感觉出来!玉如心瞬间把睡过头的重大责任均摊匀散给各种客观理由,其中也包括重虞,“你不是每天早上入睡吗,怎么也不叫我起来。”
重虞简直烦死了,拧着眉头转过脸,张开嘴就是个吼,“你还知道我才睡啊!”
玉如心一看重虞那样就知道讲不通道理,低头去翻荷包,打算换上衣服自己先走,刚掏出个袖儿就被重虞按在了席子上。
“不许去。”重虞整个人压迫上来,头枕在玉如心肩上,顺势把他的两只手按在两侧。
玉如心哭笑不得,“你讲点道理。”
“不许你单独见他。”
重虞的发丝又黑又硬,扎得玉如心连连躲避,一侧头,正好瞧见湖上的壮景——至少上千条鱼挤在水面上仰泳,白花花的肚皮被日光一照,折射出七彩绛虹。
昨天玉如心就觉得那些菌子不能扔到湖里,这下妥了,恰逢仙尊寿诞,天降异象,池水里的鱼都会列阵了。
“这多好,这才显得元夫子命格贵重,天生就是祥瑞。”
玉如心笑得有点心虚,“仙尊大人不过就是银发,脸上可没有皱褶,你干嘛总老夫子老夫子地唤他。”
“你心疼了?”重虞撅起嘴。
玉如心大为受不了,“我既没受伤又没害病,好端端地心疼个屁,你这都醒了就别睡了,跟我一起去吧。”
重虞又把脸埋回玉如心的肩窝里,露出乱蓬蓬的后脑勺,三个发旋呈个三角形排列,每次玉如心瞧见都忍俊不禁,让重虞好好梳个发髻遮一遮,这家伙偏偏不干,贴着头皮编出一溜鱼骨辫,另一侧甩出个飘逸的侧分发帘,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诡异发式。
玉如心向来不是个精细人,刚学编发的时候动作堪比拔草,一顿操作下来,疼得重虞呲牙咧嘴,地上也多了一片落发。“我早晚秃你手里!”这是当时重虞的口头禅。
客观地讲,这个发型放在任何一个脑袋上都不会好看,唯有重虞靠脸硬撑,生生让玉如心看顺眼了。
“你当时要是顶着这么个怪异的头,我绝不会看上你。”
重虞回呛,“我要是知道你浑身没有一块骨头是正着长的,也不会把你带回乘泠风。”
“快起来!”玉如心拍了重虞的后背,巴掌扬得很高,落下时却没使什么力气。
“怎么?想他了?”
玉如心这下使劲儿了,“我是想着上回咱俩闹成了那样,寿诞又公然不去,指不定会被说什么闲话,我一介小仙无所谓,你冥尊大人树大招风,到时候再落下个昆仑北溟反目成仇的话柄。”
“哟哟哟。”
“不识好人心。”
重虞笑着瞥了玉如心一眼,“下午去,老夫子上午要接受各路朝拜,我们又不是昆仑弟子,等那些人散得差不多了直接到内厅就行。”
“不早说!”玉如心松了口气。
重虞跟元熵是平辈,自然不能去下边拜寿,同坐在上面被人山呼寿比南山也有点惨不忍睹,这终归是昆仑一脉自己的事儿,的确应该以宾客身份去后厅问候。
两人叠着罗汉又躺了一会,最后都热得嘶哈嘶哈的,尤其玉如心被重虞压在下面,白净小脸红扑扑的,衣襟都被热汗濡湿。
他支开重虞,躲在伞后把里衣外衣换了遍,然后扛着玉伞,望向湖边的英俊男人。
重虞也换上了朝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金冠里,两侧各垂下一根金丝缨带,中间串着宝石墨玉,华贵得比太阳还要耀目。
玉如心一双眼睛清亮清亮的,对面亦是灼灼如电。
“看什么?”
重虞别过脸笑了一下,然后指了下玉如心,“这墨色显得你太瘦了,回头你接管沽州开宗立派,校服都做成素白的。”
“干嘛?”玉如心故意昂首挺胸,“嫌我了?”
“又皮痒了。”重虞卡着玉如心的腋下,把人提上了玄武甲,两人不紧不慢地飘上青牛峰顶,雅宴正是**。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进入离恨天主殿的,今日普天同庆,从南长街再到敕封亭这一路都按品阶赐了宴,能坐到离恨天外殿的最差也是个三纹神官,丝竹阵阵舞步翩翩,神官们谈笑风生觥筹交错,俨然一副极乐盛世图。
重虞懒得下去见那些人,玉如心也不喜欢跟无关的人打交道,两人心照不宣地落到了后花园中,按照惯例,内宴都是设在浮生院,那地方清净雅致,更非亲近之人不得入内。
玉如心只是上次匆匆来过一回,轮回殿肃杀严正,给他留下了极其可怖的印象,这会跟在重虞屁股后面,对着满院的玉兰翠竹也没心思欣赏,脚下越走越快,几次差点踩了重虞的脚后跟。
“干嘛?”重虞侧目,面露不满。
“快走快走。”玉如心小声催促。
“这么着急见元熵吗?”
单论庭院园林格局设计,离恨天远比乘泠风考究精致得多,尤其这后花园,一步一景,走上一圈颇有游历九州的意境,可玉如心就是觉得紧张,什么景致都看不进去。
他松了松领子,“少拿我打趣,我正浑身不自在呢。”
上次玉如心被青桐所伤,重虞心里就存着疑虑,可他又不得不带玉如心来——不为别的,单是让元熵看个清楚明白,有花楸在,青桐就做不到一手遮天。
“花楸是有情之木,自古以来就跟青桐气场相悖,你现在又是无间司的主司,感觉异样是正常的,凝神调息片刻就能缓解,不必过分紧张,更不用胡思乱想。”
这话正戳在玉如心的心窝子里,他终究是不够有底气,只揣一个戎承天的魂盘就怕得要死。
“放心吧,今天是他的寿宴,他不会让青桐乱来的。”
玉如心始终认为上次被青桐所伤是胡乱炼化虚鬼的缘故,元熵跟重虞之间只是立场不同,但总归都是守护三界的,谈不上什么个人恩怨。
况且他自小就在昆仑生活,元熵一向勤于政务广施仁政,自古金无足赤,乘泠风尚且还有鸡鸣狗盗的破事,离恨天能做到八分清明已经是极好的了,今天重虞这番话就跟元熵故意谋害他性命一般,真真是无稽之谈。
只是这个话题只要一开头,两人必然要吵起来,今天是元熵的寿诞又在离恨天上,没得惹人笑话。玉如心把话咽回肚子里,点了个头做回应,转过脸沉下心思调整气息。
重虞只当是他在凝神,也是没再说话,两人一路无言,过了蜿蜒回廊再看玉如心的脸色已经和缓了大半。
内院引了青牛峰上的一股清泉,仙气氤氲地环着浮生院,两岸间有浮桥连接,远远望去仿若世外岛屿。
那浮桥是用小船编连而成,最多走三个人,玉如心跟在重虞后面半步的位置,走到桥中间方才看清对面的白雾之中站着一队人,大概十七八个,全都穿着仙侍装,窄袖交衽,干净利索。
这些仙侍是从偏面而来,捧着食盒果盘酒具,个个手里都不落空,队首方向冲着浮生院大门,见了玉如心和重虞过来,立刻停下脚步,毕恭毕敬地让开道路,等待两人先过。
玉如心一早就看见队首的白照熙,噔噔噔地跑过去,踩得浮桥一阵摇晃。
白照熙穿了一身月白色长衫,外面罩了同色的纱衣,仙侍素来不戴大冠,只用巾子包住发髻再用簪子固定,长长飘带悬于脑后,也是清爽好看。
玉如心站到师兄面前,未曾开言笑容先展。
其实这身装束跟朗怀瑾之前的一模一样,换了个人穿感觉就大大不一样,白照熙干练,朗怀瑾温润,算是各有千秋。
玉如心扫过白照熙发间的簪子,极好的羊脂白玉中一抹赤红俏色,跟他眉心的朱砂印记相得益彰,“仙尊大人亲赏的吧。”
白照熙乜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话,“你就这样走到你家主子前面,真是越来越没规矩,到时候全圣堂的人都得戳我脊梁骨,说我没教好你。”
玉如心回头瞄了一眼,对白照熙说,“这不是没人看见吗,再说了,就算看见又如何,最多就说冥尊大人宠信奸佞,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重虞已经走了过来,“知晓自己恃宠而骄,也算有自知之明。”
玉如心剜了一眼,笑了。白照熙不敢怠慢,整肃神情上前一步,对着重虞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奴婢拜见冥尊大人。”
“嗯。”重虞脚步没停,拉上玉如心的手直接往里走。
玉如心终于紧张了,往回抽手却不能,“你放开我呀,让人看见成什么了。”
“你刚才还说看见又如何,”重虞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往浮生院正门去,“你也说了恃宠而骄,我岂不得配合?”
玉如心大为头疼,“你要真心想对我好,也不必在人前这样,一来落得刻意,再有真被什么有心之人看去,又要寻你的不是。”
圣堂确实有这么一小撮人,专门编撰史料,元熵给他们封了个单独的府衙叫春秋阁,这帮人就以监察大夫自居,美其名曰圣堂明鉴,到处鸡蛋挑骨头。
偏巧重虞还是个毛蛋,一挑一个准,都堆在藏书阁后院的三间小平房里,御史们写,元熵就派人往里运,到了岁末看守藏书阁的仙侍统一烧,一整个流水作业。
玉如心当年没少干这个差事,一边烧一边看,倒把重虞的荒唐事记了七七八八,什么指使手下殴打破军星君秦烈府里的詹事,派奸细潜入天府星君练容川在凡界养马场挑唆马夫内讧……可谓是五花八门毫无规律可总结,但论起私德,好像还真没被人揪住过小辫子。
唉,无能啊,玉如心暗想。
“别介,我今天得带你官宣三界,”重虞笑嘻嘻的,“别回头你再酿上一缸醋,喝完了去爬鬼门关,我可没那么多琉璃瓦供你揭。”
玉如心气得想给他一脚,终归还是没踹出来,被重虞拉着往里走。
那件事是玉如心想多了,那年的三月三重虞只是把玉慧带到船上,沿着忘川一圈一圈地游,逼玉慧说出主动揭发密友的意图。奈何玉慧不知其中关窍,死死咬住玉如心不放,重虞在那时就起了杀心。
后来凌霄讲述其中原委时,回想起那日玉如心大闹鬼门关的情景,也是笑得眉眼弯弯。
玉如心一阵局促,试图敷衍过去,“行了行了,哪来的陈芝麻烂谷子,也不嫌贫气。”耷拉着脑袋跟在重虞后面,恨不得缩到衣领里去。
那一溜仙侍本来跪得好好的,见状全都把手上器物放到身前,深深埋下脸伏了下去,鼻子尖几乎擦地,谁也不敢抬头看。
仙侍向来不许披头散发,务必束得干净整齐,行走坐卧不落一根,这会一长排地跪伏于地,十多个脖颈子赫然于眼前。
玉如心一眼就瞧见个肤色极黑的,光黑不说,还在不停地打颤,趴在那里像个颤抖的煤堆。
“嗯?”圣堂几万年,审美标准如今变得这么豪放了?玉如心皱了皱眉,冲着那个人的方向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