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把他吓得厥过去了,我还没审他呢。”玉如心抽了朱公两个小耳光,一点反应都没有。
重虞拎过他的手,一脸熊孩子什么脏东西都摸的惨烈表情,掏出手帕擦了又擦。
“这还用问?地神官几辈子都上不了离恨天,难得接着仙尊诞来一趟,怎么可能只甘心在南麓的长街盛宴上遥拜,”重虞用烧了手帕,“你是不知道,这些人现在想尽了办法能上青牛峰,即便不在元熵跟前露脸,偶遇个品阶高的神官也是好的。”
玉如心差点惊掉下巴,越界觐见可是大大的死罪,这帮地神官居然这么拼,连脑袋都可以当成儿戏。
“这……这这谁告诉他们这么干的,离恨天是什么庙会集市吗,哪有那么多奇遇,一个个脑子都想什么了。”
“这不是个现成的吗?”重虞挑眉。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阆仙苑那就是个栅栏,众人浇水种大瓜,生把玉如心当年男扮女装混进琉璃会献舞那档子事,渲染成了三尊一后因抢夺某玉字辈仙侍互撕脸皮。
“我的妈呀。”玉如心一阵火热,架起两只手频频对着脸扇风,“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重虞看他那副可爱样子,坏笑了一下,“这叫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少来!”玉如心剜了一眼,更是可爱,“你打算把这神官怎么办?”他问。
重虞手扶上鱼竿,修长手指随意点了几下,潇洒宛如按玉笛,看得玉如心挪不开眼。
“要说这位也是不易,”他说,“你还记得花墟山那档子事吧,虽然没直接证据证明天厨星君参与其中,可单凭一个私放圣堂物品给孔石亭换取功德供奉就够他喝一壶了。”
玉如心点头,那件事最后的处罚邸报下发三界时,他正在无间狱里抄书,只是随便瞥了一眼,好像是贬到什么地方做地神官去了。
“莫非就是红颜镇?”
“没错,”重虞忽然语调下沉,“但是朱老厨到任不到两年就死在了府邸里,案子交给天刑星君去办,死因不明线索不足一直悬而未决,红颜镇不能没有父母官,地神官又极难派,就换成了现在这个不伦不类的。”
玉如心瞬间懂了。
红颜镇这地方现在基本算是毁了,当地仙门孔府牵扯虚鬼一案又有神官暴毙府中,这种时候最容易滋生邪祟妖孽,百姓人心惶惶,大半对圣堂失了信心。
民心这个东西,得来艰难,挽回更难。
圣堂一贯的原则又是按香火供奉施加福泽,如此一来便是个永不休止的死循环。
眼前这位朱公灵性慧根都差强人意,八成是临时抓包来的,面对烂摊子难免生出花花心思,不惜铤而走险来爬青牛峰的北坡。
“那总不能让他上离恨天去送死吧。”
重虞不置可否,拎起鱼竿腕上一抖,三两下把朱公捆成了把子肉,“那也不能让他在这碍眼。”
玉如心还没来得及点头,金光四溢间,朱公人就不见了。
“你把他扔到哪去了?”
“他该在的地方。”
仙尊圣诞,地神官依律要在南长街上的长桌宴敬酒拜寿,纵使元熵眼观六路修为通天彻地,站在青牛峰半山腰的敕封亭上看,也是一排小蚂蚁。
玉如心叹气,“唉,就怕他不死心,还要再想别的办法。”
重虞伸手揽过玉如心的肩膀,两人并排看着远处的峰峦,昆仑永远都是春末夏初的气候,温凉的风迎面拂来,吹得人心不自觉发软。
“小玉,自古人心是最难回头的,今天你我能阻止他一次已经是仁至义尽,他若是铁了心要做蠢事,任凭旁人怎么劝说都是惘然。”
玉如心也经历了许多波折,渐渐明白了“让该死的死,让该活的活”这条道理,人生在天地之间,受这份能量场的庇护,就要遵守自然规律,以己之见识,断他人命运,实在有点妄自尊大。
重虞的话毋庸置疑是对的,只是还过不了心里那点子多愁善感。
“我明白,我只是希望他能想通吧,地神官也是勤勤恳恳修上来的,别一时糊涂枉费了那么多年的辛苦。”
重虞忽然笑了,“哎呦我没听错吧,我怎么记得有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四百年前穿条裙子就去跳舞了,跳舞还不好好跳,傻呆呆地抻长脖子东张西望。”
玉如心愣在原地,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刚刚又没走脑子,说了许多感性的“混账话”,重虞非但没训斥他,居然连冷嘲热讽都没有。
“傻了?”
“啊?”玉如心掩住心虚,顺着重虞的话题往下说,“你刚才说什么?”
重虞一脸受不了,“你少跟我装傻充愣,现在这些人的歪歪心思不都是效仿你?你就是那个不正的上梁。”
“我怎么了?”玉如心也转过了弯,这个问题他起初并未深究,后来风言风语多了,也难免刮进心里一两句,重虞到底是先在琉璃会上相中了他,还是知晓琉璃书在他身上之后才把他带进乘泠风的。
他转过头,盯住重虞的眼睛,“你少给我扣帽子——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当时在东张西望,你不是没去琉璃会吗?”
这件事同样被重虞忽略已久,那天欧阳错来得太过及时太过凑巧,刚刚生出的欢喜萌芽就遭了霜打。自那以后满心满眼只有琉璃书,早把那天的感觉抛诸脑后。
这会被玉如心当面戳破,脸皮还真臊得发热,好在厚度足够,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咳咳,”他轻咳两声,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去了,那个亭子不舒服,我去云头上坐着了。”
玉如心点点头,以他对重虞的了解,这会的淡定全是装的,若再追问,反而会口不择言。他笑了两下说,“这湖里没有莼菜,菱角茨菇总有吧,煮一些来磨牙。”
重虞暗暗松了口气,一拍脑门,“早知道留下那个朱公了,摘些菱角也是好的。”
玉如心掩面偷笑,做仙侍的时候经常跟白照熙去湖里采菱角,新鲜菱角又脆又甜,当成就能生吃,老一些的就带回去,煮熟了粉粉糯糯也很好吃,
仙侍品级低,很多东西不够格吃,生在野湖之中化不成精灵的菱角就成了他当时为数不多的灵物。白照熙是个蜡烛精天生惧水,下水采菱角的活儿都是玉如心的,翻起裤管下到水里,每次都踩得两腿淤泥。
这会子他站在岸边,看着重虞凌波踏在水面上,漫不经心地拿着鱼竿画圈,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动作放在他身上都那么好看。
“傻愣着什么呢?”重虞鱼竿梢上叉了两条鱼,“还不去找些柴火。”
林子茂密,柴火唾手可得,玉如心转身去了林里,除了柴火还摘了不少果子蕈菇,回来的时候重虞已经把鱼收拾好了,还掰下来一篮子的菱角。
见他过去,咬牙瞪眼地指着那捧蘑菇,一副玉如心要谋杀亲夫却被亲夫当场识破的狰狞样儿。
玉如心霎那恍惚,仿佛这一刻他不是无间主司,重虞也不是冥尊大人,这片林子更不是昆仑神域内不可描述的禁地。
他们就是结伴隐于山林之中,凡事亲力亲为的寻常修士。
蘑菇被悉数扔进了湖里,地锅总算是架了起来,菱角锅咕嘟嘟地冒泡,湖里的白鱼肥美异常。玉如心嫌鱼往锅里滴油,又闹着重虞再生了一团火,两柱炊烟升上天际时,夕阳也染红了渺渺层云。
玉如心吃了个饱胀,一头躺在草席上,多一下都懒得动。
日光温和地洒在身上,天空呈现出一种瑰丽奇幻的粉蓝色,日升日暮是一天内唯二可以直视太阳的时刻,玉如心把手挡在眼前,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只觉全身无限放松。
“真美啊。”
“嗯,真的美。”重虞在心里回答,只不过目光落在玉如心身上。
玉如心较比刚领回来时长开了不少,更高更俊,出落得愈发像个男人,同时还兼具少年的青涩和干净,偶尔失神地瞧上重虞一眼,那份迷惘天真,几次差点让他当场口口了。
重虞站在旁边不说话,把玉如心从头到脚瞄了个遍,他精通绘画,一眼就看出玉如心脚踝到膝盖的距离刚好大于膝盖到肚脐的距离五厘米,这种超绝比例平常只用在画作里,真人能长成这样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他闭上眼睛,不自觉地在意识中布置起了办公室,回头把那几个碍眼的中心审判庭发来的表彰令扔了,腾出一面整墙来……
“尊上,什么东西糊了。”玉如心习惯早睡,今天又吃得饱,这会已经开始犯迷糊了。
重虞暮然回神,净光顾着看玉如心吃了,两条鱼全烤成了焦炭,随手拂灭一团火堆,躺到了玉如心的旁边。
“是很美,一时看得忘情了。”
玉如心点头,两根手指环出一个圆圈,把西边天际的红日圈进其中,“太阳好暖,也好美。”
重虞笑了,直视夕阳,“太阳也无非是一颗晨星而已①,只不过我们离它最近,才会觉得温暖美好,天地无穷宇宙浩渺,一颗太阳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玉如心偷偷转过脸,眯着眼看重虞的眼睛、鼻子、嘴巴,落日余晖在轮廓镀了一圈金边,朦胧中透着庄严。
“我不这样想,”他说,“宇宙万千晨星,我却偏偏生在了太阳身侧,这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好,你说得对。”重虞一副大人不跟小孩计较的嘴脸,也笑着转过来,偏巧玉如心这时又转了回去,半垂着眼,脸上身上洒满了霞光,长睫染成了粉金色,任何颜料都调配不出的那种。
“是美好的,特别美好。”
“嗯。”玉如心闭着眼用力点头。
“困了?”
“嗯。”
“睡这里,还是去老爹那睡。”
玉如心揉揉眼,略略抬头就能看到湖对岸的庭院,老实说他不太懂那院子明明就在青牛峰和落花山之间,两山宫宇美轮美奂,元熵和沉溦身上都流着儋耳的血脉,亲生父亲的故居为何会如此……破败。
他甚至有些不忍心将破败二字归于那庭院,只能以为或许那两人也是不忍心踏足吧。
“按说我一来这里就该去祭拜神尊大人的,没去已经是大不敬,又怎么敢叨扰他英灵清净呢。”
重虞淡然一笑,“老爹不是那么多虚礼的人,他最是爱热闹,看着你撒欢儿,他高兴还来不及。”
玉如心被他说得莫名瘆得慌,这可比被朱公偷看严重得多,干巴巴笑了两声,“还是睡这吧,我喜欢闻这湖里的荷香。”
重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点头应是,别的没再多说。
玉如心也不再说话,两人沉默了良久倒也不尴尬。
天色渐暗,湖中传来零星蛙声,玉如心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来一句,“尊上,你平日不来这里,除了是踏足昆仑多有不便,也有情怯的因素吧。”
重虞略愣了一下,给了个不置可否的“啊”。
玉如心往右边挪了半个身位,头一歪,抵在了重虞的肩头,“我天生天养的,没有父母兄弟,但我也懂得些事——儋耳神尊经天纬地之人,可也逃不了自然规律,万事有始就有终,他传奇一生,又能寿终正寝,我觉得也是莫大的福分。”
重虞想了一会,还是把“老爹暴死”几个字咽了回去,伸手拍拍玉如心的后脑,示意他早点休息。
① 取自瓦尔登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6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