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心一连半月吃了睡睡了吃,撑得消化不了就去无间狱里遛弯,三千名面具鬼厉悉数补齐,有条不紊地打扫着山野草甸,有没有他这个主司在都不打紧。
倒是凌霄清减了许多,从城门走过来时,玉如心差点没敢认。
“姑姑?”
凌霄听见喊声抬起头,浑浊眼底半天才凝出焦点,看清对面人之后,瞬间放出光彩。
“阿玉!”
玉如心戴过眼镜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神有多差,直到凌霄站到眼前,才发现那些光亮的眼泪。
月余的功夫,这个端丽的女子憔悴得不成样子,脸上是类似枯黄秧苗的颜色,这不是寻常的衰老,而是灵力再不能支撑皮相的衰落。
精灵若不能飞升,就跟凡人一样,终逃不过一个油尽灯枯。凌霄在乘泠风里称得上一个养尊处优,补身的灵物从没少过,能让她一夕之间衰败成这样的只能是重伤。
玉如心垂下目光,“对不起姑姑,那天还是连累你了。”然后接过凌霄手中的篮子,动作自然一如往日。
凌霄一边走一边揉捏手臂,“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底子本就差,又被南明离火伤了根基,再难有什么成就,一点小伤都扛不住。”
然后转向玉如心,“你没事就太好了,我求过尊上去巫祝司照顾你,尊上说我自己都伤得厉害,就没准我,现在想来我真是没用。”
一番话说得玉如心五味杂陈。
北溟失火这段事是绝口不能再提的,纵然冰地大王莲的清露是禁物,但凌霄掌管乘泠风的内务也是唾手可得,但凡存些私心自己吸收个一星半点,都不至于被火伤到永不能飞升。
可惜她看错了人,一片丹心帮助欧阳错,结果养了匹狼。
胸腔莫名跳了一下,玉如心说,“姑姑不要妄自菲薄,无间狱灵力纯净又隔绝因果业力,你在这里将养肯定会恢复如初的,万事万物都仰赖时间,身体也是一样的。”
这话重虞前几天刚跟他讲过,这会照搬过来还真难为情,玉如心轻咳一声,低头看向手中的篮子。
这筐是用花楸枝编的,手工略显粗犷,满满一篮都是新鲜蔬果,最显眼的就是那四只雪梨,嫩鹅黄色的皮子吹弹可破,感觉跌到地上顷刻就能摔成水。
玉如心每天生熟各吃一只梨,剩下的两只不言而喻,是属于凌霄的。
他恍然记起无间狱出事的那天,有个傩面鬼推着小车往心无待送蔬果去,玉如心平日不喜欢旁人进院子,特意嘱咐了放在花楸树下即可,然后没过多久戎承天的虚鬼蛋就爆裂了。
“姑姑,这蔬果是每日都有的吗?”
凌霄点头,“是啊,自从你接管无间狱,尊上就让内管司每日送新鲜的灵果来,你看这雪梨,是水长东送来的,尊上还特意给我留了不少。”
玉如心端详起了这筐,无间狱结界森严,不携花楸枝绝计是进不来的,看这样子是只传递篮子并不进人,“姑姑,那边负责送蔬果的人是谁。”
“是蓝鳿。”
“蓝鳿?”
凌霄察觉到了玉如心的起伏,“有问题吗?他每日辰时准时过来,都是我亲自去取,并没有什么不妥。”
蓝鳿的兄长还困在沽州,正是有求于乘泠风的时候,应该不是他。玉如心提着篮子,送凌霄回了院子,一个人往回走。
无间狱的天总是半晴不阴,温度处在秋冬交际之时,白山黑水一树红花,萧索与热烈并存。
玉如心坐在花楸树下,举起手机,隔着花楸树给天空拍了张照片。他已经学会了修图,随便调整了几个参数,让红的更红、暗的更暗,很有意境,然后发到了基地的社区里。
上次的已经攒了999 条评论,玉如心的本意是想试探基地里有多少人跟三界有染——按照茉莉的说法,实验体有严格的出行限制,如果不是发生天崩地裂人类灭绝的大事,是不会打扰三界的人,这一点他始终不信。
结果回复花哨得令人无所适从,有认为是新出的棋牌游戏的,也有看图直接分析到组织成分的,还有说是小型机器人用于内窥手术的……
“手术个球。”玉如心烦透了这个词儿,手指快速地往下扒拉,几秒后,停在了一条评论上。
只有四个字和一个符号——爱心晚餐。
桃红色小爱心带着开场特效,肉嘟嘟地砰砰了两下。
玉如心一瞧这名字——多肉小王子,牙龈瞬间漏风。头像是个只黑白相间的短吻海豚,歪着嘴,笑得不怀好意。
可别管怎样这是唯一的正确答案,玉如心给这人加了个关注,点进主页,一片白屏把他拒之门外。
“该用户为**账号,互相关注的好友才能查看。”
往上再看,嚯,这人关注和被关注都是挂零。
哈,一个内向孤僻封锁内心的家伙。
玉如心给这人留了句“没错,我把爱心吃进肚子了。”然后退出,把手机收进了荷包。
这个时候重虞该醒了,那家伙睡眠很轻,每天无声无息地醒过来,躺着装睡一会,然后突然说句话,吓玉如心一跳。
玉如心现在是彻底服了重虞,这人的精力旺盛到了一种可怕的境地,每天隔空送来的公文堆在案头,重虞只要是醒着就坐在文书山的后面,时而拧着眉头冥思苦想,时而刷刷刷地奋笔疾书,两三个时辰都不带抬头。
两个人一人一间屋子,各自忙活,谁也不打扰谁。玉如心晚上固定戌时睡觉,关门时,对面书房从来都是灯火通明,卯时二正起来洗漱干净,重虞才一脸困倦地从书房出来,接过他暖了一夜的被窝倒头就睡。
作息阴间到令人发指。
这种时候玉如心就出去巡查无间狱,溜达到正午回来,正好赶上吃现成的。
这顿饭就像是具有特定意义的仪式一般,总之是一定要一起吃的,吃完又是分头忙碌,各不影响。
推开木门,桌上已经摆整齐了,东边是玉如心喜欢的素菜和甜食,西边全是火爆辛辣的鱼虾牛羊,正中间一个大果盘是两人都可以吃的,顿顿如此连汤都要准备两份。
玉如心净了手坐到桌前,重虞也正好捧着两碗白饭进来,很自然地递过去一晚,提起筷子夹起一片鱼侩。
芥末的辛辣在舌尖炸开,重虞眨了几下眼,看向对面。
玉如心不看菜,眼神涣散无焦点,手上机械地叨着米饭。
“有事?”重虞换成公筷,夹了几片青笋过去。
墙角立着两个竹篓,普通竹篾编织,一头大肚一头小口,收口上有两个提手固定,手法跟凌霄那只小筐一样。
这是钓鱼时放在水里当鱼护用的,重虞喜欢狩猎,钓鱼是一种特殊的狩猎,在极度的安静里坚守未知的快感,这家伙乐此不疲。
“怎么还钓鱼啊。”
“嗯,”重虞不紧不慢地喝两口汤,“北坡有处野塘,咱们先露营玩几天,再上离恨天也不迟。”
元熵下了帖子来,玉如心逃无可逃只能赴约,重虞倒是饶有兴致,说要带他看看不一样的青牛峰。
“素来都是大家都是从南坡上山,从来没听说过北坡有什么。”
重虞微仰起下巴,做了个回忆的表情,“老爹在的时候经常带我去后山玩,元熵登位之后,按照奇门遁甲把昆仑重新布置了一遍,那个地方就没人再去了。”
“好啊。”玉如心应付了一声,把那几片青笋塞进嘴里,嚼蜡似的咀嚼着。
一个筐而已,这会成了惊天巨石,砸得脑海里乱流滚滚,怎么都理不出个头绪。
重虞也不说话,就一筷子一筷子地给玉如心布菜,他夹什么,玉如心就吃什么,看都不看一眼,直到把一块辣椒吃了进去才陡然回神。
“好辣!”玉如心把东西吐到帕子里,嘶嘶哈哈地找水喝。
重虞递给他一碗豆腐汤,“我以为你味觉丧失了呢。”
“我在想事情!”玉如心连喝三碗表示抗议,抗议过后满脸颓丧,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直觉这个东西太可怕了,像个入室抢夺的悍匪,半点不由人。
就算明知毫无证据、毫无来由、甚至在情感道德上都不该有这样的想法,还是控制不住。
玉如心甚至怀疑基地那帮机器人是不是偷着给他种了蛊,平白无故地,怎么生出如此歹毒的念头。
他扶了扶额,苦恼地说,“尊上,我能不能胡说?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好啊,”重虞笑了,“你也很久没胡说八道了,我倒是有些想念。”
“就是……”玉如心理了理心绪,“就是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明知道一件事毫无根据,但是你就觉得不对劲。”
“有。”重虞眼中闪过黯淡。
“比如说有这么一个人,看起来跟某件事毫无关系,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个人跟这件事有关系,而且从对方的角度上看这件事对那个人还是没有好处的,可是就是……唉我说不清。”
重虞替他补全了,“你就是觉得是那个人做的,那个人撇得越干净你就越觉得是,哪怕在外人眼里,那个人是个十足十的大好人,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玉如心周身一僵。
重虞这句突如利箭,正中靶上红心。这世上有一种断事逻辑最为霸道,就是唯人唯心论,一旦心底对某个人烙下了印象,就算背上一万遍“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①也是惘然。
玉如心本不愿意触碰重虞心底的旧伤疤,可这件事若是真的……他不敢想象重虞身边潜伏了一个赵无明的人会有多可怕,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尊上,你觉不觉得这次的事跟万年前的火烧北溟很像……”
只不过换成了戎承天早在无间狱这件事来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