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心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断断续续地做着梦。
梦里连绵万里的山峦都睁开了眼睛,有披着翠的、有挂着雪的,一只只庞然巨兽从沉睡中苏醒,鼻间吞吐着白气,跟他抵目对立。
这种感觉都不能形容为威慑,那是绝对的碾压,在造物神奇面前,什么毁天灭地之力,不过都是戏文里的渲染。
真正的天地是毁不掉的。
几乎同一时刻,这些巨兽开始集体狂奔,恨不得把玉如心踩成烂泥。玉如心在在铁蹄之间逃窜,怕得只想往一个怀里钻。
重虞跟温情不贴边,却足够可靠,能应付一切危机,有重虞在,玉如心就很放心。
那个怀抱温中透凉,肌肉的线条很是硬朗,一看就身经百战雕琢而成,玉如心一阵迷离,忽然想起重虞好像从来没在他面前袒胸露背过,即便同塌而眠,两人也都穿得整整齐齐。
心底莫名生出了一股踏实,一番又蹭又钻,就像是在怒海狂涛中觅得一片岛屿,枕着铁蹄的轰鸣声,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觉。
这次睡得香甜绵长,将醒未醒时,有微弱的光投进眼帘,玉如心猛一扑空,像是从高台上跌落一般。
猛然醒来,床上只有他自己。
他转过身,睁开眼睛,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灯火早就灭了,满屋漆黑如夜,只有门口晃进来一抹幽蓝的光。
玉如心这会属于身体跟不上意识,眼睛还陷在深度睡眠当中,出神地瞧着门口的剪影,越发糊涂起来。
重虞穿了一身他从未见过的装束,修身的衫子裹在背上,一路平整流畅,收在腰带里,勾出一片劲瘦挺拔。
下面是直溜溜的两条腿,裤子裁剪得很合身,看得人口干舌燥。
玉如心这才领会基地穿法的精髓,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重虞的身上?
他张开嘴,嗓子却干涩得好像吞了口沙,不受控地发出了一声类似锯木头的声音。
“啊……”
那一小片蓝光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暖色烛火。
重虞端着烛台走过来,坐在床头,掌心贴上玉如心的额头,轻声说了一句,“发烧了。”
玉如心心里清醒得很,压在巫祝司的傀儡存了不少至阳至纯的灵力,一口气都被他吸进肚子里,发热在所难免。至于骨头缝里的酸疼,单纯就是这几日又锻炼兵器,又应付彼岸的考试,连着开夜车熬的,算不上个什么事。
他抬起头,借着光,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重虞,穿的还是他睡前的那身便服,墨色软绸宽袍交领,哪有什么衬衫腰带。
没戴眼镜看错了?还是真的发烧烧晕了?
重虞看玉如心发懵,按上他的脉搏,“躺下吧,药快好了。”
空气里有微微清苦,玉如心松了松气,下意识地吞咽唾沫。
喉头滑动,咽喉泛起灼热的疼,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重虞也跟着做了相同的动作,转身拿了杯水过来。
玉如心刚刚被重虞按回被子里,喝水必然要再起来,那被角掖得整整齐齐,每道缝隙都密密麻麻地写着不想弄乱。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番,重虞弯下了腰,半托起玉如心的脑袋,给他喂了水。
茶水缓缓流进口中,正值初春,新茶正是当季,玉如心都被茶香熏得哭了,喝了好几天基地的假茶渣子,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全天下最惨的人,瞪着眼顾着腮,生把一杯水喝出了如饥似渴的感觉。
“换、换个大缸子来。”嗓音如破锣。
重虞小吃了一惊,转身出去拿茶水,还带进来一盘切好的雪梨,“你这回伤得不轻,治疗只是第一步,还要给身体一个修整的时间。”
玉如心嗯了一声,重新躺回床里,眼皮贴在眼球上,滚热得想流眼泪。
在他的记忆当中是从没生过病的,前番几次受了些伤,可也很快就好了。这次却大大不同,他从没受过这么严重的伤,就算捡回了一条命,有多少亏损只有他自己知道。
身体就像经历了一场黄梅天,阴湿连绵,使不上力气。
“很难受吗,”重虞坐了过来,用银叉搛起一片雪梨,“吃一口,润润嗓子——”
尾音紧紧收住,玉如心一头扑了过来,双臂环在他的腰际,脸深深地埋着,两个肩膀微微抽动。
重虞僵直着身体,晃神了足有三四秒钟。
白瓷盘子从手里跌落,发出啪的清脆声,重虞抽回神思,笨拙地抚上玉如心的后脑,另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前,确认耳边的咚咚声是源自于心跳。
多年的严苛训练让他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这个频率至少在每分钟120次以上,血压也急剧飙升。此刻没有剧烈运动,没有过度催动灵力,只是因为一个拥抱,心率就乱成了这样。
这是玉如心第一次主动拥抱他。
脆弱的、迷茫的、对他毫无保留的。可是早之前的玉如心也是这样,脆弱迷糊笨手笨脚,除了有张漂亮脸蛋,其余一无是处。
重虞复杂的基因里有一大部分来自远古海洋生物,受潮汐影响极大,带玉如心回来就是为了解决月圆时的生理需要,别无其他。
现在为什么演变成了这样,他想不通。
以前还有玄素替他解惑,师父死后他就只能在各种人类书写的话本子里找答案,到底是纸上谈兵,事情迎面砸来依旧是无所适从。
“别哭。”重虞掌心摩挲,乌发从指缝中渗出,“都好了。”
玉如心埋着脸不肯抬头,即便重虞是坐姿,也没寻到半片赘肉。
就是这个全身都硬邦邦的家伙,刚刚红口白牙地说了关切的话,暖意真切,让玉如心无所适从。
可是、可是那家伙分明说得对啊,他明明是被人置于死地的,在彼岸走了一遭,时钟指针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快,超速治好伤势、又更超速抵接受他认知之外的东西,从身到心超负荷运转,没有一刻钟是松弛的。
人就是这样,提着心气儿的那根细绳一断,顷刻之间便是全盘崩溃。
玉如心几乎是泣不成声,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重虞的衣服上,“我害怕,我从没这么怕过,有人要杀我还有人要抓我,我好害怕。”
重虞眼中一片波光,他端起玉如心两个胳膊,试图把人从身上解开,试了几次无果后,无奈开口,“你先起来,你压到我了。”
心里的账目乱成一团,身体的诚实倒是明摆着的。
玉如心身形一僵,耳朵根子腾地烧起来,加上本来就在发热,揣在重虞怀里像团炭火,烤得两人都受不了了。
很多事情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不约而同地咬紧牙关牙,守着最后的那条底线。
“躺好。”他抖了抖下摆,把被眼泪打湿的那块地方盖上,要不然真是尴尬得要死。
玉如心少有地听话,乖乖躺回去,两个脸蛋红扑扑的,下意识地回避目光。
重虞洗了条帕子搭在他额头上,特意用的是瀚海沧溟的水,没一会还是热得蒸起了白气。
若不是真的难受,这小东西绝没可能服软。“没事的,”重虞又换了块帕子,手法极其娴熟,“戎承天的魂盘一早就在花楸树下,这件事情是个意外,无间狱是安全的,你不要害怕。”
玉如心扶着被子边边,水汪汪地摇了摇头,“那东西早不炸晚不炸,为什么专挑我在你不在的时候?”
重虞手指僵了一下,这件事他跟玉如心想到一起去了。戎承天的虚鬼蛋经过基地实验室和中心实验室的几轮评估,一致认为与其牺牲好几个特种作战体去消灭,不如封禁镇压,严密封存后埋在了花楸树下。
冰凌海的战事犹如破布缠腿,按下去又起来,也跟配合好了似的。
只奈何事情发生得太快太急,无间狱被炸得面目全非,孟春晖和大部分傩面鬼厉已经死了,就连玉如心本人也没在花楸树旁边,真是什么线索都查找不到。
也幸好玉如心去了别处,不然重虞真的无法想象。他拉过玉如心的一只手,“别怕,我都已经搬过来了,不会再有人敢害你。”
玉如心酸着鼻子撇着嘴,惨兮兮地嗫嚅了一句,“我把戎承天变成魂盘了,是不是又闯了大祸。”
炼化藿知成时他还满不在乎,振振有词地跟重虞对着辩理,认为藿知成实属无辜受牵连,他理应出手相救。
吃了十年的苦,又在基地兜了一圈,才彻底懂了那句生死皆是规律,不可人为对抗。玉如心这会虚弱得手脚无力,端着戎承天的魂盘就跟端着个定时的火雷一样,这位霸主一旦复活归来,三界必然轩然大波。
“我该怎么办?他总不能一直停在我的……”玉如心特意绕开银怀表这个字眼,“停在我的意识里,我何德何能,怎么可能压制得住跟儋耳玄素并驾齐驱的人。”
见重虞没答话,又心虚地补了一句,“你是不是又要罚我了?”
重虞笑了,接着换帕子的当口在玉如心的脑门上敲了一下,“这次不怪你。”
“真的?”玉如心差点又哭出来。
重虞无奈摇头,戎承天的事情他早就拟好了汇报,巧立了一堆名目,把这件事定性成了应急策略——玉如心只是改变了戎承天的存在形式,属于技术改良没有主观恶意。客观的说玉如心是他见过最麻烦的存在,天赋绝伦同时又脆弱如玻璃,中心审判庭要的是无懈可击的六边形战士,玉如心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其实也不符合他的标准。
可也只能认了。
“真的,是我没有护好你。”
“才不是——”玉如心挽上重虞的手腕,指腹捻着丝绸衣料,不自觉地摩挲了几下。
他想问重虞,自己是不是比冰地大王莲要强,至少他能活下来,保住琉璃书。想了想又觉得这话很是煞风景,吸了吸鼻子,扯出个憨笑,“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重虞答得不露痕迹,“你不是总嫌挤吗,我把隔壁书房收拾了一下,明天我搬过去。”
玉如心哦了一声,嘴上反问,“你真的搬过来啊?每天都在这?”眼睛却往地面上扫。
屋里只有一盏灯,放在床对面的案子上,重虞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墨色衣衫跟四周融为一体,像是坐在一片暗潮中。
碎在脚边的白瓷盘子和散乱的雪梨倒成了光源,在昏暗中白得晃眼。
重虞衣袖轻挥,残骸不见踪影,身形也随之动了起来。
家常的绸裤垂顺松弛,衬得两条腿笔直颀长。
“想吃了?”
“嗯。”玉如心抬起头,顺着衣衫的下摆往上看,目光停在重虞腰间的带子上,“再给我削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