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枫院阁内,琴邬房内的瓷器玉髓落了满地。
碎裂的瓷器被他紧紧握在掌心。
裴奉仙在庭院内说的话一一回荡。
“我怕他给我爹吹枕旁风,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好。”
“不喜欢,那些都是骗他的把戏。”
少年软脆的声音竟比秦楼楚馆中的鞭子还刺耳。
“啊!”
琴邬一把将手中碎裂的瓷器摔在地上,连同手中的血一并溅飞。
“裴奉仙,好一个花言巧语的裴奉仙!”
漂亮的眼中闪过凄楚受伤,最后化作狠厉,“你不是怕被父亲责罚吗?”
他抬起纤纤玉手拂过左颊的泪,手心手指的血迹印在冷白肌肤,似蜿蜒的网。
“那明日,我这个令你觉得烦的人,便让你看看,你父亲的责罚有多重。”
另一边,裴奉仙喝了佳酿被云玉背回去,一夜好梦,全然不知第二天将会迎来怎样的腥风血雨。
*
“家主回来了!”
“家主回来了!”
裴府通传的声音,从大门响彻到每一道小门,每一座院。
裴奉仙作为少爷,自然与琴邬一同到门口迎接。
裴家主下马车之时,裴奉仙看了琴邬一眼,轻声道:“母亲,父亲回来了。”
琴邬面上不动声色,微微颔首,裴家主才走出一步,他便衣裙飞掠,上前迎接。
“裴郎。”
他附上裴家主的衣袖,待碰到肌肤时,他手指微动,不动声色地往上挪,将手全然覆上衣袖。
裴家主从西域回来,舟车劳顿,许久不见家中美人,见他如此热络,多日不见,更是貌美更甚,面上浮现笑意。
“琴娘近来可好?”
琴邬抿唇,嘴角划过一丝刚好能被捕捉到的苦涩微笑,而后佯装坚强端庄道:“奉仙将我照顾得不错,只是挂念裴郎,有些食欲不振。”
“怪不得,你都瘦了。”
裴奉仙板着脸,靠在门口看这对老野鸳鸯,互诉衷肠。
早知道把云姐姐一并带出来了,她等得烦,正躬身准备坐下,裴家主严厉的声音便响起。
“裴奉仙,你这些日子,有没有好生照料你母亲?”
来活了,裴奉仙匆忙站起身,裴家主见她这散漫的模样,眼中闪过恨铁不成钢。
“世家子弟的修养都被你吃进狗肚子里去了?”
裴奉仙耸肩,“父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城中出了名的纨绔。”
“你!”裴父气急,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是好。
琴邬倒真像个母亲,贤惠安抚道:“在门外平白让人看了笑话,就算要训斥奉仙,也到府内再说。”
“还是琴娘想得周到。”
裴奉仙见她这渣爹,三言两语就被琴邬安抚好,心头冷嗤,怕不是被灌了**药。
不过琴邬也倒是个说话算话的,还真没给她爹说什么。
她转身,跟在二人后面,到房内用餐。
裴家主看了眼桌上的菜,眼中闪过满意之色,“琴娘你费心了。”
裴奉仙也挑了下眉,这些菜比平日里吃的要多了七八样,都是些费时费力才能做出来的。
也算跟着她爹沾好运了。
裴奉仙不知,今日菜肴的精细程度,远远比不上她生辰那日,琴邬做的那几道。
侍奉的丫鬟小厮都被叫下去,裴家主放下筷子,看着裴奉仙正色道:“说说,这段时间有什么风吹草动?”
裴奉仙擦了擦嘴:“跟着管事到六方街收了七间铺子的租,有个租户提了意见,问租金能不能改成半年一交。”
“秦家的人来过,说想和我们合作丝绸和舶来品的生意。”
裴家主脸上浮现零星笑意:“也不算一事无成,家里呢?”
裴奉仙:“家里啊,还成,我和母亲算是母慈子孝了哈哈哈。”
裴家主看向琴邬,“是吗琴娘?奉仙顽劣,可有对你不敬?”
琴邬清冷玉色面容闪过一丝挣扎,而后摇摇头,“奉仙她,没有对我不敬。”
裴奉仙终于吐出口气。
一顿饭快要过半,丫鬟拿来琴邬一早准备的烧酒。
酒在炉子上煨热,倒在特制的瓷烧酒壶中。
琴邬款款起身,“我为裴郎添酒。”
他起身,衣袖掠过裴奉仙,裴奉仙被湘纭锦温凉的面料擦得浑身一阵,鼻尖残留着些许冷香。
她陶醉细品之际,只听嘭的一声,和琴邬短促的痛呼。
酒壶碎裂在地。
“琴娘!”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裴奉仙蹙眉看去,她那爹握住琴邬的手腕,琴邬手心和指缝有深浅不一的划痕,手心那道又深又长。
她隐隐觉着不对。
“没怎么,妾身没想到这烧酒如此烫手,给裴郎准备的酒也浪费了。”
裴家主不关心这个,他语气加重,“你手上的伤怎么来的?”
琴邬不露痕迹地看向裴奉仙,欲语含怯。
他摇摇头,耳畔的耳饰也跟着晃动,若不是裴奉仙嗅到了一丝危险不安,她现在定要分出心神,细赏这美人之态。
“裴奉仙!”
裴家主锐利的眸光直直看向裴奉仙,裴奉仙闭眼又睁开,她的劫来了。
她看向琴邬,琴邬低眉睫羽颤动,隐隐有了水意。
卧槽,这个毒妇说话不算话!要作妖!
裴奉仙心凉了半截,“父亲你叫我作什么?”
“你母亲手上的伤,是不是你弄的!”
裴奉仙:“定然不是啊,我这几日都陪着母亲,他浑身上下都安然无恙,不知为何,今日就有伤了。”
她这话,隐隐透着琴邬在冤枉她的意思。
琴邬抬眸眼中闪过难以置信,而后凄楚一笑,“裴郎不怪奉仙,都是妾身不好,将奉仙当自己的孩子,却忘记了她已是能添通房的少年郎,是我的错,你别怪她,我的伤都是我自找的。”
说完他小声低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裴奉仙气得鼻孔冒气,真是好手段,他要是大吼大闹她爹不一定会管,但他这幅说辞又是这般隐忍,她爹的板子自然会落在她身上了!
裴家主是聪明人,听琴邬这样一说,又见裴奉仙看琴邬的眼神,一瞬都懂了。
这混小子趁他不在,对琴娘动手动脚,好在琴娘气性高,以死相逼,才逃过一劫。要不然她怎么敢笃定琴娘身上没有其他伤?!
这小子定是威胁琴娘让他不准说出去,但琴娘终究顶不住心头的委屈。
裴家主想得深远,猜中了一半,但任凭他想得再深远,也想不到,二人并非裴奉仙用强,而是双方暗通款曲。
“之前我在家时,你便轻薄你母亲,如今你长大了,还是如此,真是败坏了我裴家的门楣!”
“我看你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从今日开始,你便不必去学堂了!你给我好好在府中待着!等你母亲身上的伤,什么时候好了,你便什么时候出门!”
什么?
琴邬自个儿作死,把自己的手伤那么深,伤好加上结痂起码要三个月,让她三个月不出门,还不如让她死!
对了,可以让云玉姐姐带她出去,云玉姐姐轻功了得,带着她走不会被发现。
裴家主对自己的子嗣心里那点弯弯绕绕了如指掌:“要是让我发现,云玉带你出去,她便不必留在府中了。”
裴奉仙咬牙:“是。”
“裴郎,云玉她与奉仙……”
裴奉仙瞪向琴邬,手中的杯盏握紧,连同杯盖发出滋滋声。
琴邬没错过少年眼中的恨意和警告,等裴家主看来,他道:“他们二人主仆情深,别让他们分开。”
裴家主听完,感叹:“你啊你,还真是善良,这混小子都这样对你了,你还这样替她说话。”
琴邬红眼摇头:“怪我,以后我会穿得严实些。”
裴奉仙咬牙切齿,最后这一出戏,以她被渣爹禁足三月,痛骂一顿,削减半年月俸而告终。
裴奉仙与她爹的最后一丝父女情谊,也全然耗尽。
晚上,裴家主和人去谈生意,裴奉仙气势汹汹地赶去晚枫院。
院内的丫鬟们见她这幅模样,生怕她干出什么冲动的事,毕竟裴奉仙的纨绔之名响彻洛城,她们纷纷阻拦。
“闪开!”
“再说一次,让开不然我就砍了这院内的紫叶竹!”
这紫叶竹珍贵非常,平日里琴夫人爱护得紧,要是出了差错不但要被他问责,还要被家主问责。
霎时,还忠心护主的丫鬟们纷纷避让。
裴奉仙拿着软剑的手在发颤,她们虽没再拦她,但她的神色并没有转好。
这些人在为权力让路,可笑的是不是为她的权力,而是她爹,甚至于是琴邬,一个根本不姓裴的人。
裴奉仙收起软剑,面色冰冷如霜,这一刻她心神暗动。
她爹越来越糊涂了,裴家为何不能早早被她收入囊中?
还去讨好什么琴邬?到时候应当是他来仰人鼻息。
裴奉仙走到紧闭的门扉,里面染着烛火,隐约可见灯盏花影。
她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很快便听到脚步声作为回应。
一只纤长素白的手伸出,门扉被推开,琴邬探出一张雪肤乌发的美人面,艳色的唇是他脸上唯一的艳色,他抬眸斜倚门扉,唇角勾起诡异的弧度。
少年眉目冰冷,死死地盯着他,应当是把腮帮子都咬紧了。
“你是来找我算账的吗?”
裴奉仙抬手,一巴掌落在琴邬脸颊。
这响亮的一巴掌落下后,周遭只听得见细细风声。
琴邬舌尖在脸颊内侧一扫,手指覆上脸颊,轻呼:“呀,奉仙打得母亲好疼。”
裴奉仙蹙眉:“为什么出尔反尔?”
“为什么?”琴邬脸上轻挑的笑消失,定定看向她,语气加重“因为那晚你和云玉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你的喜欢是装的,那我的许诺也可以不作数。”凤眸中带着愤慨不甘。
裴奉仙顿住,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在门扉处和琴邬无声对视,谁也没有退让,最后琴邬的冷静的表情崩盘道:“你不是说跟我在一起是折磨,心烦吗,现在还留在这做什么?”
裴奉仙:“琴邬。”
她吐出一口浊气,“我不烦你,说实话若是第一次遇见你不是因为你和我父亲的事,我会喜欢你,我真正烦的是你两面三刀,处心积虑。”
“算了,你这种人,跟你说了这些你只会觉得可笑,说不定我走之后,你见了我父亲,还要告状说我受罚后恼羞成怒,又欲轻薄你,轻薄不成动手打你。”
她动了动眉梢,见琴邬要说话她抬手,“多说无益,也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我学到了很多。”
琴邬看着裴奉仙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院落,许久过后,他仍旧站在门口,寒风入体,他恍若未觉。
两面三刀,处心积虑。
除了这些,他应当做一个怎样的人呢?没有人教过他。
他确实不讨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