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奉仙被禁足了三月,今日是第五天。
她跟没睡醒似的,靠在大树枝干上,阳光透着枝叶落在她眼中,她眨眨眼,睡意消散不少。
耳边烈烈风声,夹杂着利落的剑鸣,挥剑声。
是云玉在练剑,她换了个姿势,看云玉舞剑。
其实比起舞剑,叫练剑更为合适,云玉的剑带着杀招,观赏意味并没有很重,是察觉到裴奉仙在看,剑招才转为柔和华丽。
“云玉我要下来了,接住我。”
云玉没有说话,裴奉仙不等她闪至身前,直接往下一扑,云玉冷淡的神情一变,将手中剑一掷,宝剑入鞘。
接住裴奉仙,裴奉仙搂住云玉的脖颈,发出清脆笑声:“云玉你接住我了,动作好快!”
云玉脸上带着还未消散的惊慌,和几分无奈:“往后不能再如此莽撞了,若是我没接住你就受伤了。”
“我还是有些武功底子的!”
云玉的神情更添无奈,甚至叹了口气,裴奉仙咬牙切齿:“你那天也是这个表情,是不是想说我那点三脚猫功夫算个屁?”
“没有。”
她想说的是,那点三脚猫功夫算什么。
“算了。”裴奉仙从云玉怀中跳下来,用手比划了一下,她眼睛晶亮有几分新奇:“我和你只差半个头高了。”
云玉的身量在女子中算很高挑了,和琴邬也差不了多少,裴奉仙今年十三,她觉得自己及笄的时候,说不定就能到云玉那样高。
“夫人也高,你会长高的。”
裴奉仙点头:“说的也是。”
她坐到院子的秋千上,云玉跟着在后面小幅度地推着。
“云玉姐姐,你说我爹是不是真给我退学了?”
虽说她偶尔也逃课吧,但主动退和被动退是不一样的。
那些夫子教得也还行,学堂里认识的那些人虽然只是酒肉朋友,一些纨绔公子哥,但大多都是她的同龄人。
裴府人丁不多,她没有能说话的兄弟姐妹,又是个嘴闲不住的,不上学的时候只能和云玉说。
云玉性子比较静,话不多,会配合她接话。
这也足够了,但若是和那群人一起,一定会七嘴八舌地讨论其他,然后从天谈到地。
总之比起禁足,她更伤心自己少了些能说话的朋友。
“仙儿。”
云玉喊了声,推秋千的动作也停住,“怎么了?”
裴奉仙的声音有些沮丧,“看上面。”
她抬头随意一瞥,忽地眼睛亮了,是只白蓝相间的鸽子。
那鸽子看到她,立即张开翅膀,露出翅膀下的绿色条纹,近了裴奉仙才发现这鸽子最上叼着纸。
“诶,过来。”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那鸽子落在她握成拳的左手背上,非常通人性地将纸吐在她摊开的右手。
裴奉仙笑着摸了摸鸽子的脑袋,“小家伙,真聪明。”
她摊开卷起的信一看,上面是书写飘逸却不凌乱的字迹:
奉仙你家中来人到学堂了,你几日不来,是否真的要退学了?若是今日你将风筝放出墙外,我们几人一叙。
后面是落款,行若真。
裴奉仙一笑,原来是他写的,她就说顾远的字怎么变得如此好看了。
那鸽子还没走,像是在等裴奉仙回信,她拿出纸笔,这鸽子个头不大,她将纸裁得也小,简单写上:本少禁足中,辰时见!
当她把纸放人鸽子口中,鸽子蹭了蹭她的手,便飞走了。
看着鸽子远去,裴奉仙脸上的笑意越深,“云玉姐姐,今晚让小厨房多准备些好酒好菜!”
“要来几人?”
裴奉仙蹙眉:“诶,他们也没说,按照十八道菜的规格来吧,现在说还来得及,辰时吃正好!”
云玉颔首吩咐下去。
裴奉仙这几日的郁闷,随着她那些狐朋狗友的到来,消失了大半。
她爹说的是禁足,但裴奉仙这几日将自己禁在了自己的院落足足五日,今日第一次出院门。
一出去,她便见到了不速之客,琴邬。
美人一身白衣,墨发简单束在脑后,其余青丝披散在白色薄纱罗缎,耳尖追着红玉色的吊坠,手中挽着红木篮子。
见到她琴邬盈盈的眸光看来,欲说还休。
裴奉仙蹙眉,真是出门不利。
“你来这干什么?我爹不在,你装可怜也只是浪费精力。”
琴邬咬唇,“我想来看看你,今日你终于出院门了。”
听这意思,他不止今日来了,想到这五日都有这人在她院门打转,裴奉仙有种说不出的膈应。
“哦。”
她转身往回走,被琴邬拦住,“奉仙。”
“放手。”裴奉仙扯出自己的手,盯着琴邬,“你还想怎样?”
琴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笑着端着温玉如水的模样,轻声细语:“你父亲今日就启程去南域做生意,他说了大概要两三月才回来,让我这些时日看着你,教你读书。”
“哦。”前面裴奉仙点着头,等听到教她读书时,她露出一抹讥讽的笑,“你?教我读书?”
“青楼的启蒙课吗?”
琴邬对上裴奉仙冷嘲的眼,脸上的血色褪尽,他握紧手中的篮子,包扎好的伤口逐渐渗出血。
“我以前也是识文断字,读过不少书的。”他看着少年。
裴奉仙发出一道嗤笑,点点头,“好,还有什么事?”
“对不起。”
琴邬轻声道。
一时间二人都没在说话,无声对望,裴奉仙看着琴邬随风摇曳的坠子,很小一个,摇摇晃晃,不知看了多久,回过神时有些眩晕。
“知道了,你走吧。”
“这是我亲手做的糕点。”
“做的什么?”裴奉仙只是随便一问,她现在只想快点把这人打发走,但碍于她那爹还没启程,只能相对客气地打发。
琴邬见裴奉仙起了兴致,方才还憔悴忧郁的脸露出一抹笑,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柔声道:“莲花绿豆酥,外边是花瓣,中间是脆丝,最里边是绿豆糕。”
说实话,最开始裴奉仙是准备把这些吃的全部丢了的,但看到做工如此精致,她动了动舌头,好馋好想吃。
见裴奉仙的目光没从食盒移开,琴邬亮着眼打开下一层食盒,“这是马蹄玉露丸子羹和桂花枣泥山药糕。”
看起来更好吃了,隔着一段距离都能闻到香味。
裴奉仙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冷着脸接过,刚一接过她手下一沉,看了眼琴邬,纤细柔弱,细胳膊,腿嘛虽然大腿有些肉,但总得来说也细,怎么有力气单手拿这食盒,拿这么久的?
她又看了眼琴邬,琴邬眨了眨眼睛,睫毛微颤对她笑得堪称兰芬灵濯。
裴奉仙咬牙,单手提起食盒,艰难前行,“要不我帮你提进去吧。”
“不必。”
见琴邬一脸坚持,不肯退让,裴奉仙忍着恶心道:“你手还没好,当心又伤了,我们改日见吧,给我些时间。”
“对不起,我不该……”琴邬动容,声音颤抖,裴奉仙怕自己和他待太久会控制不住情绪,挥了挥手,拿着食盒回院子。
*
晚上辰时,一群狐朋狗友如约而至。
裴奉仙她爹已经动身了,这府中能主事的也就琴邬,裴奉仙算是和他撕破脸,也没将他放在眼里,这场本该低调的宴会,办得并不低调,甚至小厨房来不及做的菜,她还对府中的厨房吩咐了下去。
“裴奉仙,你爹真给你退学了啊?”银袍少年还是一脸不相信,“你这爹是亲爹吗?”
“姓顾的,你要我说多少遍?反正他是不是我亲爹已经不重要了,我不会把他当亲爹了哈哈哈。”
裴奉仙喝了酒,对她爹还有气,说话口无遮拦,这些都是她交好的狐朋狗友,和她有共同语言。
她开出了对渣爹的第一炮,其他人也纷纷开口吐槽。
“你爹糊涂,我爹也好不到哪去,一堆小妾姨娘,我家中的弟弟妹妹都快赶上我们半个学堂了。”
裴奉仙大笑:“有那么夸张吗?我从学堂退学,去你家写文章念书算不算又入学堂啊?哈哈哈哈。”
林言抚掌朗声一笑,俊俏的脸上带着戏谑,“那感情好,我们过去教你作文章,把学院的书也带上哈哈哈。”
一群人聊得欢天喜地,不知天地为何物。
云玉站在裴奉仙左侧看着她脸上的笑,没什么表情的五官,似乎也在笑。
奉仙总算高兴了。
“奉仙,你身后的丫鬟姿色甚美,是你母亲留下红袖添香的?若不是可否——”
方才还嬉笑的裴奉仙冷下脸,盯着说话的方季琼,“这是我姐姐,云玉。”
“抱歉抱歉,我自罚一杯。”
裴奉仙鲜少冷脸,但只要一冷下来,没人敢不买账。
这次宴会加上裴奉仙有八人,能言善辩的秋遮月见气氛冷下来,打圆场,大家伙又聊到风花雪月和远方。
一行人酒足饭饱,起哄玩游戏,琴邬便是这时候来的。
“这就是你爹娶进门抬为正室的那位琴娘子?还真是——”
“还真是什么?”裴奉仙听出这声音是顾远的,别人说还好,顾远是她狐朋狗友中最好的一个,她揪起对方的衣领,脸怼着对方,双眼带着火星。
顾远没料到裴奉仙的动作,当即没了声音,愣愣地看着怼在面前的脸,鼻尖带着桃花桂花酒混合的味道,还有一抹香。
都是十三十四的少年,裴奉仙的肌肤为何比他嫩些?
裴奉仙察觉到顾远呼吸的异样,很快松开他,“你说话给我过过脑子!”
顾远低着头没再说话,耳朵有些红。
琴邬走近时,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他真就一副主母样,招呼完各位,“大家都是奉仙的好友,若是照顾不周酒菜不够,就告诉我,我差人吩咐下去。”
“那个,琴姨娘,”顾远被不知那位来了个肘击,见琴邬蹙眉,改了称呼:“琴夫人不必多礼,奉仙将我们款待得很好。”
琴邬看了眼裴奉仙温柔一笑,“那便好。”
等看到身后的云玉他视线顿了顿。
“更深露重,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这里有我。”裴奉仙板着脸,就差没把你快滚吧,别烦我说出来了。
琴邬像是没听懂没看见一般,居然落座坐在她身边,甚至还三言两语地加入对话,加入了他们要玩的游戏。
裴奉仙看了其中三位猪队友,闭眼,你们能不能跟琴邬一块滚蛋!
“总共九人,一人当鬼来抓人,点数最小的人当鬼,第二小的人必须蒙眼逃跑,在到达道观前没被鬼抓住就算赢,鬼抓住四人及其以上就算鬼赢,终止游戏。”
“这座凉亭为道观,鬼需要数九九八十一声才能抓人,云玉你不玩游戏,就负责监督大家有没有作弊遵守规则。”
行若真有条不紊地安排道,“不愧是鬼混也能拿第一第二的天才少年啊,到位!”
裴奉仙拍着行若真的肩,少年抿唇看着色若桃花的裴奉仙,身形一僵,面色如常,“开始掷骰子吧。”
“等等!”顾远道,“每次玩这个没什么新意,这一次要不把所有人的眼睛都遮住,谁也不知道谁是人,谁是鬼,等八十一声喊完,鬼取下罩子,只有点数第二小的人不能取眼罩,再来抓人玩如何?”
大家都是少年心性,最喜欢新奇刺激,一拍即合,连裴奉仙的玩心都胜过了恶心。
游戏开始了,骰子的点数只有云玉知道,他会告诉鬼和点数第二小的人他们的身份。
等八十一声在寂静的黑夜喊完,琴邬取下蒙在眼睛上的遮挡物。
丝巾落地,露出一双充满兴色和目的性的眼眸,他勾唇,身上轻薄的白色衣裙,像雾一般,在所过之处飘起。
裴奉仙自认自己躲的地方还算隐蔽,被云玉咬耳朵说她要一直蒙面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倒霉。
现在只能先藏着了,等周围人发出叫喊声,她再趁乱跑进道观。
她在花丛中待了有些时候,听到外面传来了尖叫声,裴奉仙勾唇就准备出去。
一只手拦住了她,“仙儿。”是云玉姐姐的声音。
“云玉姐姐?”
“嗯,是我。”
“外边怎么样了?”
“鬼在抓人。”
“哦。”
“你冷吗?”
云玉不说还好,这花丛后面有活水经过,加上这大晚上还有他们玩的游戏,是有些阴冷阴冷的。
“冷,云玉姐姐抱我。”
裴奉仙想也没想,扑入云玉怀中,还蹭了蹭。
琴邬表情逐渐阴冷,抱住裴奉仙的手不断用力。
她和那大丫鬟,私底下竟然如此亲密么?
琴邬的眼中涌现出滔天的妒意与不甘,那丫鬟有他好看吗?凭何对她那般?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云玉姐姐,你抱得好用力,外面怎么样了?”
“奉仙,你怎么在这儿?”
是云玉姐姐的声音。
不对!
裴奉仙背后毛骨悚然,像是有密密麻麻的毛毛虫爬过。
云玉姐姐正抱着她,那方才喊仙儿的又是谁?
她猛地取下眼罩,一双瞳孔瞪大充斥着妒意的眼眸盯着她,还带着几分癫狂的笑意。
是琴邬。
而真正的云玉正站在草从边看着她,朝她伸出手。
她想要伸出手,但琴邬抱着她,跟要绞死她一般,实在难以抽手。
一时间进退维谷,不远处突然响起雀跃的声音。
“抓到人了!抓到人了!”
“裴奉仙出来吧,鬼抓到四个人了,游戏结束!”
裴奉仙眼睛一闭,鬼是抓到人了,她现在就被鬼抓住了。
“游戏结束了,放开我。”
琴邬没有动弹,鼻息打在裴奉仙面门,冷幽的梅花香,她侧开脸,气息打在她颈侧。
裴奉仙烦躁地啧了声,琴邬手一抖,力道松了松,裴奉仙趁这个时候就着云玉的手出去。
琴邬看着二人交叠的手,对上云玉泛冷的眸子,眼中露出不屑和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