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太医院,药香味愈重了些。
不同与苗疆药材的辛香、凌冽,而是温和而清苦的气息冲入慕昭的鼻腔。
蛊与医,本就同源共生。
但此事除了苗疆人,鲜少有人知晓。
若是要想将蛊虫养好,自是要习得医术,众多苗疆女子日夜为此事苦恼。
慕昭也一样,她也是潜心修习多年才有了如今这般精进之术。
*
而乾清宫内,杏黄色的身影闯入,和着光激起一阵尘埃翻涌。
是太子提了那只死去的野鸡上了殿,“父皇!三弟!”
皇上看他又是提了猎物,摇摇头,佯装恼怒地嗔怪道:“沅儿,怎得又拿了这猎物上殿。”
太子却笑得开怀,“父皇,儿臣听闻今日三弟来,特地早起去猎了这只野鸡,让三弟拿回去补补身子。”
江聿栖闻言侧身,鞠了礼,含笑道:“多谢太子殿下关怀。”
“三弟又说这些客套话。”说着就打算将野鸡递到江聿栖手里。
又觉得他若是一直拿着这野鸡倒是有些重,于是很贴心地放在了一旁,并嘱咐道:“三弟走时切莫忘了拿。”
太子单名一个沅字,时年二十三岁,母妃为当朝清贵妃,性子开朗,与江聿栖却是不同。
江聿栖没再说什么,显然是早已习惯,于是也只是颔首,淡然地站着。
皇上又轻咳两声,见太子终于规规矩矩地站定,才开口,“卯时初,前线来报,边关大捷。”
太子声音高昂,眼底满是欣喜,“那便恭喜父皇了,此次北陵边关大捷,昨日又是瑞雪,也算是好事成双。”
皇上亦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太子又接着道:“这么说,裴诤将军不日将班师回朝,到时候父皇可好好庆贺一番。”
皇上点头,旋即眼底又染了一层愁绪,“只是还有这锦州贪墨银钱一事,已过了月余,此事可有进展?”
这话是问江聿栖的,上月他便前去锦州调查,可一旦他查到些什么,就会被人填上这窟窿。
直至此时,幕后的这一切尚且如探云雾,他收敛了神情,还是回应道:“回禀父皇,儿臣已经摸索到些门道,还请父皇再给儿臣一些时间。”
皇上的脸上有了嗔怒,眉头微皱,太子在打圆场的事上倒是极其擅长,他出声打断:“父皇,这普天之下就没有三弟查不了的案子,此事看来着实困难,您就再给三弟些时间吧。”
皇上冷哼一声,听了这些好话,眼底减了些愠色,“那朕看在太子的份上,就再给你半月时间,在裴诤回朝前,务必将此事彻查清楚。”
江聿栖温和地笑意挂在脸上,颔首应了声。
*
太医院内炉火正旺,寒冬突至,有不少贵人因此受了风寒,被熬煮的药锅一个个地在炉火上煎熬,浓烈的药苦味充斥在室内。
前几日被晾晒好的药材还没来得及规整,被懒散地放在一旁。
有年轻的灰袍医士注意到了两人,刚想开口驱赶,他的目光又移到了慕昭身上的锦绣朝服,顿时不敢大声喧嚷:“闲杂人等不可入内......两位贵人若无他事便自行离开吧。”只是如此匆匆劝告一句,行了礼便噤了声,快步离开了。
而后,一位身着青袍官服的太医闻声向这边看来,他生得眉清目秀,气度清风朗月,眉目间带着些肃穆,他快步走了过来,先是行了礼,然后温声道:“贵人,可是身子不适?”
“我听皇后娘娘说,太医院新进了些名贵药材,我来替王爷瞧瞧。”
这话任宫里的人一听便知道她的身份,只有那位淮王才会日日饮药,这来的肯定是王妃了,“原来是淮王妃,太医院近来确实新进了些补药,微臣这就让人将药拿来。”
接照他的吩咐,刚才那灰袍的年轻医士端了一大摞早已包好的药材,“这些是今日太医院为王爷调配好的药材,本想着巳时正为王爷送去府上,但既然王妃来了,微臣就不便再托人去送了。”
慕昭看着桌上那几沓摞起来足足到她小腿那么高的药包,嘴角有些抽搐,忽然觉得让太医派人将药送去府上好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青袍太医见慕昭有些怔住,以为她困于淮王久病不愈的身体,垂眸解释道:“王爷内里虚弱,但并非急症引起,故而长期服药,为了防止药性不佳,太医院每月都会为王爷改良药方。只是,王爷身体始终羸弱,不见康健,此事也让我等束手无策。”
羸弱......吗?
这事慕昭还没来得及好好问问,纵然他平日里总喜干咳,昨日婚事种种却总不见的羸弱。
掩在朝服内悬在身侧的银罐内,蛊虫轻颤,似是提醒,这才让慕昭回了回神,道:“最近天气干燥寒冷,最适合喝些暖身的,太医可否为王爷挑选一些可熬煮的药材日常饮用?”
这事她最不能忘,这药自然不是给江聿栖的,这可是给她的宝贝蛊虫的。
她养的蛊虫最喜温补药物,对人是活血化瘀,对蛊虫便是温润滋养。
青袍太医颔首,不疑有他,只当她是为了淮王,拱手道:“若是为了暖身健体,黄芪当归枸杞饮最合适不过了。”说完便让灰袍医士去准备了。
其中不过三样药材,很直白的名字。不多时,等灰袍医士将药拿来,又是三摞药包,慕昭看着桌上堆成山的药包,歪着脑袋,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和苒枝能不能把这药山带回去。
而后,门口突然传来闹哄的声音,仅是片刻,便有几个眼尖的太医跪地高喊:“太后千岁!”
慕昭循声望去,太后?不是说凤体欠安,今日不见客吗,这宫里的人还真都是奇怪。
太后的眼中浑浊,眼底停留了一片哀伤,却带着空洞,声音如同平常老妪却带了庄严之意:“平身吧。哀家就是来随便看看,数日不来,没有这药味浸泡,倒觉得浑身不自在。”
药味清苦,平凡事之于她早已麻木,唯有这苦辛,倒能让她觉得尚且停留于天地之间。太后久居深宫,世间纷扰若是不能放下,便是平添几分忧愁。
平白来了这样一句话,没有人知道如何回应她,周遭陷入了一阵寂静,唯有熬煮的药汤不断翻滚,直到慕昭笑吟吟地开口:“太后娘娘,这世间还有许多事值得留恋呢,何况,这药味有什么好浸润的?这雪天里,若是在屋内饮茶赏雪,岂不快乐?若是再来点蜜饯什么的,那便更好了。”
在场的众人都为慕昭捏了把汗,倒不是说这话会被太后降罪,只是太后的口味实在让人难琢磨,至今无人知该如何让接话。
声音惹来了太后的目光,她近乎空洞的双眼闪过一丝好奇,最终停留在慕昭的脸上,和她那如含星辰的眼眸,沉声道:“你个小丫头,嘴倒是凌厉。”
慕昭一身朝服惹眼,太后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许久,而后是打量的目光,语气平淡,淡到让人读不出味道:“你就是昨日新嫁给淮王的王妃?”
慕昭颔首,她有点琢磨不透太后的意思,也看不出她的情绪。还是那句话,这宫里的人都真是奇怪。
太后打量她片刻,骤然堆起了笑脸,“老三也是好福气啊,竟也还有如此有趣的女子。”
又轻叹了口气,道:“只是这世间的因果那是你这个小姑娘能懂的?唉,罢了,这宫里许多年没有讲话如此活泼之人了,今日也是有所收获。”
然后转身对身旁候着的宫女:“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只是眼神却始终未从慕昭身上移开,最后便是自天地而来的飘渺的一句:“淮王妃,有空便去哀家那坐坐,哀家是老了,不过若是与你这有趣的姑娘共饮茶赏雪,或许,也是趣事一件。”
慕昭和苒枝提着大包小包药材走到宫门的时候,便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正站在宫门外轿辇旁,慕昭的小脸连带着鼻尖被冷风吹得通红:“王爷怎么不去轿子里?”
江聿栖伫立在宫门外,朱红色的围墙衬得他脸色更苍白了些,冷气袭过的呼吸间让他不住咳了几声,咳嗽声凭宫门前的守卫也觉得这位王爷似乎活不长久,而后他和着冷气缓缓吐出两个字:“等你。”
随即,他的视线移到慕昭和苒枝两人的手上,语气带有嗔怪,眼底却是心疼:“怎的提了这么多药材。”忙吩咐溯归接去。
“我们俩拿的还算少呢。”药材被溯归接过,才看见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灰袍医士,两手已经被系药包的麻绳给勒红了,怀里还抱着不少。太医院只有他尚且清闲,因为学识尚浅,还不被允许做抓药看病的活计,只好被派来当苦力。
江聿栖的目光掠过那年轻医士勒红的双手,最后落在慕昭同样微红的掌心,眉头微蹙,语气蒙了层怜惜:“这样的苦差事,何故要你来做?”
江聿栖拉起慕昭的手,两只娇嫩白皙的手不出意料的也被麻绳勒得有些红肿,他冰凉如白玉的手指划过慕昭温热的手心,“疼吗?”
她缩了缩手,睫毛轻颤,脸色有些红润,此时却不知是雪日寒冷而致,还是被轻触而羞涩,她轻摇头:“不疼。”
江聿栖微蹙的双眉下,瞳内尽是慕昭的倒影,抚了抚她鬓角被雾气打湿的发丝:“先上轿吧,外面冷。”
*
‘这鸡汤不会是太子手里那只野鸡做的吧?’晚膳席间,慕昭盯着桌上那碗被炖煮地极其鲜美的鸡汤,心里念叨着,嘴上的动作倒是没停下。
江聿栖看她吃得香,又给她添了一碗。
接过碗,慕昭有些犹豫地轻声开口:“对了,我从问过你,你的咳症......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聿栖先是怔了怔,勾了勾唇角,眼神幽深:“八年前替人挡了一击,虽是不致命的轻伤,却是伤了肺腑。”
“什么伤?”
“箭伤。”
“箭伤是轻伤?”慕昭猛地抬起头,秀眉紧蹙,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江聿栖没回应,轻捻了捻指尖不存在的灰尘,眼底是一片沉郁,口吻却还是平静:“没死的伤,对我来说都是轻伤。”
话音清浅,慕昭眼中却染上了哀色。
江聿栖见她的反应,嘴角染了笑意,抬眸缓缓说道:“阿昭这是在心疼我?”
“我......我可没有。”
江聿栖轻笑一声,话里带着安慰:“我这病,虽是要每日用药将养着,可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
月落西山。
窗外又落雪了,万籁俱寂,只是偶尔能听到积雪从枝干上坠落的声响。
慕昭被晚膳时江聿栖的话压得睡不着,身旁的人倒是躺的安稳,慕昭轻叹了一口气,侧身看他,睫毛纤长,双唇微抿,唇色浅淡,落雪的窗外映了些光进来,让他高挺的鼻梁在脸颊投下一道阴影,静谧之间看去便觉一份清冷贵气。
直到他那双醉人的眼眸缓缓睁开,声音带着一些喑哑:“阿昭还不睡吗?”
说话间翻了身与慕昭对视,慕昭来不及反应便被他拉进了怀里,呼吸刚好缠绕在他的脖颈,眼睛再往下看便是他胸前那道旧伤。
慕昭指尖轻触上他胸前的疤痕,箭伤伤口不大,可疤痕经年累月,此时虽已几近与身体的颜色相融,在她看来终究是刺眼。
慕昭的目光却始终流连在那片土地上,愁眉紧蹙,总觉得这样好看的人身上总不能留疤的。
慕昭也没注意到江聿栖从温柔到化满了侵占欲的眼神,从她的眉眼细细看去,到鼻尖,再到那莹润饱满的双唇。
“阿昭......”
慕昭闻声抬头。
屋中烛火纠缠,情潮亦如烛火红浪,席卷而来。
帷帐遮了满床旖旎,慕昭忽然觉得,见色起意这件事情,似乎也是不错的。